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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川
Arts Criticism, 2011年 06期
影片《秋之白华》被作为第十八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开幕影片首映,从而与当代大学生观众结下一段特殊的缘分。看完这部由苏小卫编剧、霍建起执导的影片,我的脑子里久久翻腾着影片开头映现的“秋之白华” 印章和瞿秋白最后留下的话 “此地甚好”。如果说这富于文人雅趣的寓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名章,呈现出现代革命家心中的革命与爱情水乳交融的浪漫幻觉,那么,这简洁话语透露的则是为革命赴死的革命家的慷慨从容。影片尝试以这样新奇的镜头语言去再现中国现代革命家瞿秋白(1899~1935)的交织着革命与爱情生活画面的革命家形象,当代观众、特别是大学生观众能够心会吗?如果会,他们从中心会的又会是什么?
随着董洁饰演的女青年杨之华的出现,青年革命家瞿秋白的形象得以逐渐展现。选取瞿秋白遗孀杨之华为故事的讲述人及叙述视角,由此展开带有浓烈个人回忆色彩的浪漫传奇,这显然正是影片的一个精心设计。让原来惯常的宏大的革命叙事变得个人化,也就是宏大叙事变成个人叙事,可以有效地拉近渐行渐远的革命往事同当代观众的精神距离。我想,这样拉近距离应当为的是呈现革命的容易被遗忘的特殊本性。对远离现代革命岁月的当代观众来说,如火如荼的社会革命年代如何能重新从情感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是啊, 按MZD的洞见, 如果遗忘革命的 “暴烈”本性,你就会犯大错误。当代观众想知道的是,中国的现代社会革命难道一直就只是而且从来就只是这里所说的“暴烈”一面吗?现代社会革命还有没有别的面孔?对这问题,影片给出了一个新颖且有力的回答——革命还有“暴烈”之外的另一副面孔——“雅致”。在这方面,影片揭示的认同轨迹可以大约分成前后两个阶段:革命的雅致阶段和革命的暴烈阶段。 通过瞿秋白和杨之华在上海大学课堂内外的相识相恋的过程,也就是他们在革命中恋爱和在恋爱中革命的经历,我们目睹了现代社会革命的浪漫的雅致面孔,这其中就包括向警予等女革命家从容 “请客吃饭” 等日常而又雅致的场面。而随后离开上海大学校园,在1927年大革命失败形势下,我们被带到反革命逆流狂卷的腥风血雨画面中,见识了现代社会革命的暴烈面孔。
显而易见,看完这部影片后,观众可以获得一种把雅致和暴烈一道包含于自身内部!这就是说,革命不完全是MZD所说的 “暴烈的行动”, 而是交织着浪漫爱情,拥有足够的诸如 “请客吃饭”、 “做文章”、 “绘画绣花”、 “雅致”、 “从容不迫、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等场景,因为在社会革命成为时代主旋律甚至社会风尚的年代,革命本身就会创造并赢得雅致的爱情生活,正像杨之华倾情仰慕并热烈追求风度潇洒的瞿秋白那样。那枚铭刻下两人姓名之如胶似漆地天然交融的雅致印章,不正是他们的现代文人的革命传奇的符号化写照么?青年革命家瞿秋白刚刚依依惜别革命恋人王剑虹,马上又有新的革命恋人杨之华慕名前来
追求,真是挡不住的革命的爱情啊!革命原来可以如此浪漫、如此雅致啊!
但同时,影片又随即告诉我们,革命毕竟又的的确确正如MZD所英明地洞见的那样, “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它会瞬间毁灭爱情乃至生命,因为革命本身在其本性上必有其为雅致所不能包容的无比残酷的另一面——斗争,既包括可以革别人的命,又包括可以直接革掉革命者自身的身家性命。现代社会革命始终是一种辩证的历史过程,雅致与暴烈都不过是它一直内含的相互交织和不断再现的主旋律而已。从水乳交融的印章镌刻到“此地甚好”声中不失雅致的从容就义,中国现代社会革命就这样自己书写着自己的历史辩证法。影片的这一辩证讲述是符合中国现代历史演进的。从辛亥革命到1927 年,中国的现代社会革命不断释放其固有的诗意,一度形成革命者的文人气、文人的革命气相互交融的局面,更多地体现了社会革命年代特有的雅致等精神风貌。但从1927 年春天的“四•一二”反革命事变开始,革命内含的被雅致幻象暂时掩盖的暴烈一面突显,而且是从革命阵营内部突然显露其狰狞面目,立时就摧毁了原有的文人化雅致等原初诗意幻象。只不过,当人们对1927 年以后革命的暴烈一面刻骨铭心时,容易遗忘此前革命曾有过并深信不疑的那副雅致面孔而已。 《秋之白华》 正为这一中国现代革命历史的辩证法提供了一种个人化影像观照。
影片在再现革命的原初雅致面孔方面确实下了功夫, 除此之外, 还尽力把男女主人公偶像化或时尚化,也体现了契合和征服当代青年观众的一种独特努力。选择窦骁扮演瞿秋白,应当就是着眼于他在此前张艺谋执导的《山楂树之恋》中获取的青春偶像名声。瞿秋白和杨之华前夫沈剑龙彻夜长谈,杨之华与沈剑龙友好分手,三人分别登报发表离婚和结婚声明等,都富于足够的时尚意味。瞿秋白和沈剑龙还从此成为好友,这样的胸怀和气度,对今天年轻人的爱情和婚姻选择都可以提供一种具有时尚特点的风范。可以说,把当年一代革命者的文人风范和时尚品味用影像来表现,在今天确有现实意义。把历史故事时尚化或偶像化,可以贴近今天年轻人的时尚情怀,能激发起他们对遥远的革命者的高度共鸣。
中国现代社会革命原来不仅有其暴烈面孔而且也有其雅致面孔,这样的影像刻画有助于还原这场社会运动的丰富而又统一的辩证内涵,可以让当代观众“同情地理解”当年那么多青年奋不顾身地投身社会革命运动的历史缘由。不妨试想,假如没有如上一副雅致面孔,中国现代革命会产生当年那样强大的吸引力并且让一代代青年舍生忘死地倾心跟从吗?当然,中国现代社会革命本身就是错综复杂的,雅致与暴烈在其中构成波诡云谲的密切缠绕,会令当事人置身其中一时难辨究竟。瞿秋白其人正是由这种历史性的波诡云谲过程塑造成的,他的性格的主导性和丰富性因此也就是必然的了。挑剔地看,影片中男女主人公的性格刻画还可以更丰富而又合理些。如果窦骁的扮演再多点阳刚之气和复杂度,董洁再多点热烈和开朗,这对革命者的文人气及其完整形象会更加丰满地呈现出来。瞿秋白毕竟不同于一般的革命知识青年或现代文人,而是亲历过俄国革命场景并见过列宁、更是中国革命从雅致到暴烈的突转过程中的领袖人物,还是党内“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参与者、受害者或担当者。这样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是应当得到更加丰富与合理的阐释的,尽管现在已做了多方面的有效努力。
* 本文为北京师范大学自主科研基金项目“信息时代大学生电影文化建设研究”成果,获“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
注释:
MZD: 《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MZD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18 页。
王一川: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 学院, 院长、 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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