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Callas 于 2011-8-23 11:1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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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安娜•菲立浦
程曾厚译
九
手术以后第四天的早晨, 进来一位护理员, 建议你走动走动。你分两次才站了起来,我替你穿上拖鞋。你的身子长长的, 穿着睡衣摇摇晃晃。护理员从一边扶着你, 我从另一边扶着你。他知道底细吗?他可知道我知道底吗?我可不愿意和任何人串通一气。我们先到窗口, 去看看花园。
你说: “我们下次回到乡村去, 那太好了。” 我劝你再躺下, 因为我猜到你想干什么, 果然不错, 你走到盟洗室, 照了照镜子。我只要光线能瞒过你, 要我给什么都行:你端详着自己, 一边用手以习惯性动作理了理头发, 脸略微朝前, 目光专注。我走上前来:
“ 还不能说你的脸色好了。”
“ 是的, 不能说好。”
“ 这是因为你站着的缘故。那我把我的小镜子给你, 你会看到, 你到了床上, 脸色会红润的。”
真的如此。你一躺下来, 血液就回流到脸上, 你象在休息的样子, 只有你过于苍白的眼睛才使我不安。你又睡上床了。
我瞧着你, 就象十五年前我们才开始相爱, 才开始相互发现时的样子。我的目光是贞洁的, 我似乎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我们过去一些最简单、最习惯性的动作, 以及最亲昵、最美好的动作, 都其味无穷地在我的记忆里浮现出来。我熟识所有这些一去不复返的姿态。你再也不会往火中添木柴了, 你再也不会把孩子放在肩上了。可我还能看到你翻动书页, 还能摸我的手, 还能写信。然而, 几乎你的种种姿态无不受到疾病的影响, 有所变化多你步履跳姗, 背有些向前弯, 你刮胡子时总得停下一二次, 你在床上坐下时小心翼翼, 用肘子支撑着。
噢!我心爱的人。是不是因为死亡临近了, 你的每一个动作具有了另一种样子, 这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不对, 大概是我自己, 因为我知道了这件事, 才用另一种眼光来观察你的种种动作。晚上, 我瞧着你睡眠, 你的脸一动也不动, 可我看到血液在你颈子里跳动。你以后还会有这样的脸吗?今天, 你还活着。这算是又赢得了一天。死神又将如何光临呢?有什么征兆呢?我在窥伺着, 可我进入了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天地里来了。我会猜谜吗?你是我的斯芬克司, 可你并不知道你向我提的那个问题。我向你询问, 而你并不知道我在问你。我看到你吃饭时的样子吓得目瞪口呆。我无法知道, 你这是不是表示勇敢, 我是说你为了早日复元, 害怕你可能已经感受到的虚弱, 所以故意这样呢, 还是你青春年少, 即使在临死以前, 还是一只牟青的饿狼。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活着离开医院􀀁 我常常瞧着这些曾经使我很害怕的自墙, 我就想会不会在这儿, 死神突然拜访我们, 把你带走呢?没有, 你很好, 一天上午, 有人通知我们说, 我们可以回家了。
我整理旅行包。天气晴朗, 我们在窗前停留了几分钟。我是个不流泪的女人。房间重又变得象我们刚来的那天一样, 无名无姓了, 只有一朵掉了花瓣的玫瑰花刚刚在齿形边的花瓶里凋谢了。我倒真愿意你还睡着, 可你却是满脑子的计划, 要求我谈谈我们即将去山区居住的屋子是什么样子。
这所房子会正对着日出的东方, 在森林的边缘。你不会再滑雪了, 我们会租一架雪橇,盖着皮毯, 有一点骑马的味道。我们会在雪花压枝的树林下散步, 会养驯青色的松鼠。我们会在木筑的阳台上用餐, 到晚上, 我们会看到夜空和村庄同时亮了起来。你会一天吃六餐,还要晒日光浴。
你坐在床上, 我帮你穿好了衣服。你穿着我们来医院那天穿的衣服。裤子在你臀部处垂了下来, 在你衬衣和颈子中间, 我好放进三个指头。
我瞧着你在走廊里行走。你跨出门时在台阶上停留了片刻。你作了个深呼吸, 对着刺目的阳光眨了眨眼睛。我联想起了走进斗牛场的公牛。在汽车里, 我们一共四个人。你坐在前面, 我在后座。我只看到你的后侧面象。巴黎多么美, 多么别致和温柔。我试着以你的眼精, 以你徽洋洋的兴趣, 来观看事物, 我只看到你头发很长的颈背, 娇嫩得象一裸小枫树。你二十岁的时候, 颈背就是这个样子。你对我不高兴的时候, 你就独自跑前去, 用路边捡来的树枝抽打长得高高的草丛。过了一会几, 你又回到我身边。你用两臂抱住我的双肩, 我们便纵声大笑。可早一分钟也不行, 否则你就会象贝壳一样又缩回去了。这一切已成遥远的事情了。那时, 我们还在路的那一端呢。
你伸出手臂, 搁在靠背上, 将手转来转去, 要我抚摸你的手。你多么消瘦, 多么苍自啊! 巴黎。巴黎啊! 人们往何处去啊? 为什么行色匆匆? 我注视着行人和车辆在红绿灯信号前跳着严格的芭蕾舞, 按着拍子走动, 一秒钟也不拉下。别异想天开了。规规矩矩, 仅此而已。这个行人或许今晚会奄奄一息, 或许他患了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疾病。管它呢! 死神总是待在我们门口。最好是不知道这一点。无知。往视着塞纳河在流逝, 注视着阳光在桥上嬉戏, 伫立桥头, 悉心静观, 既不关心幸福,也不关心不幸。既不关心过去, 也不关心未来。只管眼前的一刻。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出游, 是你最后一次拜访我们喜爱的地方。我们再也不会一起在巴黎散步了。我们再也不会象那天一样, 经过巴克街的十字路口, 经过圣米歇尔广场, 就有身在家中的感觉了。那数以百计的清晨, 阳光灿烂, 你我走的也是这条路, 只是方向相反, 现在都一一涌上我的心头。我们车子开出波拿巴街, 每次都以同样的赞叹, 以同样的骄傲, 领受到塞纳河畔的美。天空的这种颜色叫什么好呢?又不是蓝的, 又不是白的, 又不是灰的,又不是金的, 可又每种颜色都有一点, 更有那阳光这般微微颇动, 这般明灭闪烁, 给这整个石桥的景色, 给桥拱及河流的曲线, 平添了一层风韵, 一种值得赞美、与才思和智慧不可分割的风韵。
我们顺着河岸街一直来到特罗卡代罗官, 有时候, 只要我们不迟的话, 我们就停下欣赏这片壮丽的景象, 就象这样, 慌慌佗忙地, 因为生活就是这样组成的, 因为在巴黎,人们是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 而不是鼻子翘到天上, 两手插在口袋里, 随便闲逛。我们每年都讲好, 要留出一些常人极不公正地称作是浪费的时间, 可只要我们有一点时间, 生活又咬住了我们, 我们被卷进了齿槽,于是, 一次长时间的散步反而变成一件简直比远距离的旅行更为罕见的大事了。巴黎这种不近人情的节奏往往会使我们分别好几天。我们彼此着不到, 也不能讲话。早出, 晚归, 电话, 睡觉。有一段时间, 交流中断了, 我们减少了联系, 我们知道, 下个星期天我们会重逢, 我们就会相互诉说这没完没了的一周内我们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自我的反省, 所见所闻, 你我相互注意到的情况, 我们看起来埋头子我们的日常工作, 所以脸上没有显出来。我很高兴你注意到我穿的新毛线衣, 我第一次穿的时候易你什么话也没有说, 而你也很高兴我对你说, 日本领带对你那件白衬衣比灰衬衣配起来更好看。这七夭内积聚起来的话一吐而后快, 我们还嘲笑朱丽叶• 格雷科的那首歌曲: 《我讨庆星期天》。
买完东西, 我们又碰在一起了。你我彼此都是对方的食粮。以后不会再有约会了, 唯一许诺给我的约会, 就是你和死神的约会, 我在他脸上窥伺着这次约会, 要是你的脸拉长了,或是抽动一下, 我就自忖􀀁 死神来了, 要是你好一些, 心情舒坦极了, 我就想􀀁 这或许就是我听人说起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吧。既然我什么都无能为力, 那就应该停止思想, 和你待在一起, 直到你咽最后一口气, 这才是一切。现在你在眼前, 在车子里, 我们挨在一起。再过一个月, 或许拿出一切的一切都换不来这眼前对我犹如地狱般的一刻。
你要独自上楼。我跟在你后面, 也许这是你最后一次上楼回到我们的房间。楼梯你以前总是四级四级一跨, 悄然无声, 象只豹子一样,晚上大门喀拉一响, 接着是一片寂静, 这就告诉我你回来了, 一秒钟以后, 钥匙就在锁孔里转动了。
那天, 我在你后面, 就防着你会倒下来。在你上楼走得慢而又慢的一段时间里, 我祝愿不要有任何房客走过。希望谁也别看到你瘦削而带土色的脸, 汗流满面, 你扶着螺旋形的楼梯上去, 你的脸在我面前时隐时现。我看到你的左鼻孔在收缩, 你牙床骨的肌肉咬得紧紧的。我们是在爬巴别尔塔① 。我从来没有感到楼梯会有这么长, 象是在世界的尽头, 爬上一级, 又会有另一个世界的尽头要去攀登, 直至走完为止, 以后, 我得一个人独自走了。
你遇到第一张椅子就坐下了。你低头前倾, 眼睛盯着自己的膝头, 我的两手放在你膝头上。我们俩都看到你过于宽松的结婚戒指,你把戒指在裤子上蹭了蹭, 把戒指脱了下来。
我俩的房间只是一朵花, 可对我来说, 花儿都已经有毒了。我知道, 要不了多久, 花儿就会一捧捧地送进来, 还有花冠, 还有花束。你会成为一个年青的死者, 身上盖满了花。
你算是回到了家里, 每天晚上, 我的勇气时而失去, 时而复得, 我时而穿上一件长裙袍, 时而穿上讨你喜欢的一套西装裙。
日头偏西。我放下了窗帘。我躺在你身旁, 你念书时, 我装出睡着了的样子。我跟一个怪物面对面地生活在一起。癌是怎么样的呢? 一团硬邦邦的东西。我努力想回忆自己看到的一些科技影片。我看到癌细胞在紧张地生活, 癌细胞顽强的繁殖能力。
癌细胞百战百胜。而这一切可以说在当着我的面进行, 就在你光滑而无辜的皮肤下发生着。在夜晚的静寂中, 我仿佛听到了这种白蚂蚁式的繁忙活动, 听到了这座恶毒的工厂一天二十四小时不下班地在工作着, 因为工厂的地基又美好, 又年青, 所以更厉害, 更快。你自己并不知道, 我也无能为力, 就在我瞧着你的时候, 你的死在无声无息地准备着。
十
我记得, 我们当时是如何密切注视着我们两个孩子牙牙学语时的情景的。我身怀过生命的希望, 一如你今天身怀着死亡的希望。
冬天的那个黎明呀, 我似醒非醒地躺在你和孩子中间。这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幸福?我成了世界上一个平衡着的水泡, 一个显然是并不晃动的水泡, 这不是出于停滞, 而是当时我似乎成其为中心的各种力的对比恰恰相等。我在一个洁净无暇的蔚蓝色世界里游动。一切都和谐一致。不幸和死亡乃是遥远的、可以不闻不问的东西, 即使有朝一日会降临, 可也无关紧要, 而且无论如何, 也不会危及或损害此时此地的美满。
有一些时候了, 大地上多了一个呼吸声。为了肯定自己并不在做梦, 我眯起眼睛看看。在这块我疼爱不已的肉疙瘩里, 一切都决定好了。我们至多只能帮助或者阻碍这个新生命的发育, 使之早日长大成人。可是, 曲折和反抗不同样也是需要的吗? 不是有一些人, 任何阻力对他们不是坏事, 反而是好事吗? 而另一些人, 则还没有斗争就失败了吗?而这些情况不也是规定好的吗?有的儿童眼睛流露出思乡的情绪, 而有的儿童, 眼睛则充满信任, 不知欺骗为何物, 对此我是根本无能为力的。
在我极力追溯自己最幼小的童年时, 我发现自己对幸福的这种响往, 发现要体验幸福生活在于我自己的这种想法, 发现在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些都取决于我自己的想法。我又回忆起阴暗而冷凄凄的漫长年代, 那时候, 我还是个孩子, 缩成一团, 牙齿咬紧, 我很难为情地尝到了不幸的滋味, 我希望摆脱疾病似地摆脱不幸! 而我觉得体验过欢乐才是公正的,才是美好的。稍后, 我懂得了我们中间大部分人, 是由我们自己对幸福有什么看法决定的,幸福不只是精神和肉体的安逸而已。
今天仍然如此, 我还想体会幸福。我以为幸福就是忠于我自己, 因而也是忠于你, 我召唤奇迹: 那一天, 无牵无挂地醒来时很幸福。
我知道, 大地发生了震动, 断层出现了, 并成了我新的地理学的组成部分, 我了解断层, 可我希望这断层别再流血了。
眼前的生活, 我是很不好过的, 不作努力, 我是很难对付的。你我谈起死亡的时候,我们就想到过, 最不好受的是后死, 我也弄不清, 我寻求着, 而答案是随着时间的不同变化不定的。当春天的气息朝我迎面扑来, 当我看着我们的两个孩子在成长, 每当我接触到生活的美, 每当我一瞬间享受到生活的美而没有想到你的时候症——因为你不会老是不回来的—— 我就想, 在我们两人中间, 你是牺牲的一方。但当我深陷痛苦的困境, 形容为之枯搞, 感到屈辱时, 我就自忖, 我们从前说对了, 死算不了什么。我不断推翻自己的想法。我为你不在而感到苦恼, 我愿意如此, 又不愿意如此。有时候, 痛苦过于剧烈, 似乎没完没了, 我就想得到宽慰, 可每当你让我安静一些, 我倒又不愿意失却和你的联系, 不愿意让我们相处的最后几天, 相互注视的最后几眼模糊起来, 而只要某种平和宁静的心情, 只要几乎连自己也觉察到的对生活的热爱。如是, 我永远没有休息, 永不停下步来, 我在重新获得一个不断受到威胁的平衡以前, 从一端滚到另一端地摇摆不定。
这情况还会长期这样。我也习惯了。可不时有一种极度的疲倦攫住了我, 一种可怕的诱惑, 好好休息和放下武器的诱惑, 袭上心头。在这种时候, 我爱大地, 就是沉睡在大地怀里, 半入土中, 半为雕象, 我也并不害伯。我并不为腐烂的念头所困扰, 我想象着一种毫不可怕的自自然然的解体。
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 你醒得很迟。你对我说;“ 我真累! ” 我回答你说, 不可能不累
的, 爬楼梯时太费力气, 你要休息, 你要睡。我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几乎一言不发。
我们各自在自己的思想里沉浮。我想象着我们两人的思想飞散在室内的空气里, 犹如缭绕的烟雾, 在我们头顶上飘游, 两者彼此轻轻擦过,相互接触, 并不交混在一起, 彼此并不认
识。
我们听着你喜欢的一段行板。只有音乐才能起这样的作用, 使人镇定或激动, 使人忧虑或安静。那天的音乐让我松了一口气。你轻轻一句“ 我真累! ” 使我听了忐忑不安, 现在音
乐使我的心跳得又平稳起来了。
我不能慌乱, 这还不是医生讲起过的精力衰竭, 这的的确确是爬这些楼梯的劳累, 待一会儿, 你的脸色也许又会红润起来, 你又会要吃东西, 也许又会坐在床上, 这样, 又算从黄泉路上赢得了一天时间。不应该让我的思想跑得太远, 要看住下午, 别太远了, 别太苛求,或者相反地, 要居高临下地来看这世界, 就象这支我听到的歌曲, 曲子里说一切永不停止,一切都在变化, 温柔或爱情应该比生活走得更远。可一当我看到可能会有的平和宁静的心情时, 我就生自己的气。这太容易了。我人还在, 身体健康, 结结实实, 我看得到明年夏天, 我看得到我们两个孩子长大。我又会如何面对死亡呢􀀁 事实上, 我有生以来仅有一次遇到危险, 我也没有觉得太可伯, 可从前这仅仅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巳, 所以我那是在赌博, 事实上拿某些时刻的苦恼当作一种赌注下了, 可也仅此而已, 没什么受不了的。可是, 为自己就能比为亲人更容易承受些吗?我不知道。今天, 什么都无从比较。要是我巳经知道还有那么一个机会能救你的话, 我们早就会一起谈论了, 我们早就会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去试试,我们也许早就成功了吗?“没有丝毫希望, ”医生们都早讲过了, 我也知道他们说的是真话。只要打开医学教科书看看, 就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了。那要是医生们对我隐瞒了真情呢?要是我还和你一样天真无知呢?不对, 医生们这样做是对的。在“ 不知” 和“ 知道” 之间, 我当然总是选择后者的。所以, 我并不同意自己的想法。我要求别人以某种方式对待我, 而我却以不同的方式对待你。我一笔勾销了你我之间的平等关系, 我成了保护人。真的, 我希望你幸福, 这比什么都要紧, 当你对我说: “ 我很幸福” , 则种种疏忽, 种种谎言就都变得象蜜搪一样甜了, 我不惜让全世界都撒谎, 也要换你给我的微笑, 这昙花一现的微笑, 我多么希望用双手把这微笑捧住, 靠着我的胸口, 让这微笑永远伴随着我。
我也知道, 要你在美好而短暂的命运和长久但却平庸的生命之间选择, 你是不会犹豫的。可为什么要作这样的选择呢􀀁 是不是存在着两种人, 而你是否属于那些一生犹如流星划过夏天的夜空的一类人呢?
十一
勃鲁盖尔⑾ 画的《伊卡洛斯⑿的飞行》里, 充满了阳光, 这作品是孤独的绝好表现,倒不是利己主义的表现, 而是使人类彼此隔阂的冷漠的表现。这个农夫也许是对的, 伊卡洛斯摔死的时候, 他犁他的地。要让生命继续下去, 有人在死的时候, 种子还是要播种, 还是要收获。可大家会希望他能放下犁, 而跑去救他的邻人。也许我弄错了, 他大概不知道有人摔死。农夫是无意识的, 正如大地和天空, 山岗和岩石是无意识的一样。伊卡洛斯正在死去, 并非被人丢弃不管, 而是别人不知道。我们每一个人就象这个农夫一样。每当我们出门时, 会从绝望和痛苦旁边经过而全然不知。我们不会看到恳求的眼神, 也不会看到灵魂和肉体的苦难。我离我的邻人远远的。如果我离他真是很近, 我也会不加思索地丢下手上的事,而去帮助他的。
我们当时也是伊卡洛斯。外面, 世界在继续。我拉开窗帘, 我认得出我们街上、我们院子里日复一日的生活, 可我对街道和院子的感受和以往不同了。一切都变了, 有了一层新的意义, 传入我耳中的叫嚷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笑语声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而每天清晨, 垃圾箱在人行道上拖着, 发出一阵长长的喀拉拉的响声, 听起来好象是执行死刑的讯号。死囚每天黎明之前, 都要侧耳倾听断头合竖起来了没有?。可夭蒙蒙亮的时候, 你还睡得很香, 却醒了, 这正是我感到最软弱的时刻。眼前是一筹莫展, 以后是一筹莫展。我既不能昏睡下去, 也决不定是否下床来。唯一的亮点是你的头发, 我在白枕头上着得清楚, 还有你的身体, 我知道它躺着。我感觉得到你身上的热气。你死的那天早上, 我也感觉到了。你安安静静地休息着, 而此时疾病正在准备发动最后的攻势。我出去时关上了房门, 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着到你了。不到中午, 大家讲起你都用未完成过去时态⒀ 了。他爱过, 他愿意过, 他工作过, 他害怕过。未完成过去时: 死亡的动词。我不知道是谁, 是医生, 是赶来的亲友, 还是我自己, 第一个用未完成过去时的。也许正是我说的:“ 我早就知道” 。每当我听到我的两个孩子背诵动词“是” 的直陈式的各种时态时, 我就想到, 未完成过去时在某一天上午, 对我来说, 曾经意味着这条具有决定意义的鸿沟。他曾经, 就等于说, 他再也不在了。完了。结束了。你们把头往墙上撞吧, 嚎陶大哭吧, 呆若木鸡吧, 无所谓吧,咬吧, 求吧, 反抗吧, 逆来顺受吧, 你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啦: 他曾经, 所以, 他不在了。整个世界也好, 你们本人也好, 有权利也有义务用未完成过去时来谈论他。你们刚开始使用的动词变位, 将是他的动词变位。
注:
⑩莎士比亚五幕幻想剧《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里的男女主人公。
⑾勃鲁盖尔 (约1525一1569) , 尼德兰画家。
⑿据希腊神话,伊卡洛斯用羽毛和蜡制的双翼飞行;飞近太阳时, 蜡遇热融化, 伊卡洛斯坠海而死。
⒀法语中用未完成过去时态谈起某人, 表示此人巳不在人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