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书——致MJ

Ganggang

对芙蓉镜眨下左眼，镜中人合拢右眼。右手勾画出左心房轮廓，右心房正在另一只左手下成型。任何微小的决定，当高处的指尖启动程序，低回的心跳立即响应。孪生的思维相距多远？相隔多久？千年前独居罗浮山的逸士酝酿白绢斜封时滴落的麝墨，是否干涉了此刻维多利亚湖上繁衍不息的涟漪？与闭合壳层格格不入的孤对电子被放逐边境，以配位或共价键联姻未知原子为代价，相依为命。殷周青铜器表面的云雷纹拥有胜过主旨图案的古雅精微，却甘愿生为陪衬。当季候风绞碎素彩妖娆的兰夜，当逝年残戮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誓言，当多重复句的逻辑层与装饰音节节断裂，我看到爱如何显露出专断而卑微的本质，元音缭绕的青霭中，皓衣孤雁出群，纤影霞姿月韵，我知道，那是我深爱的你。
记得那个谷雨时节，天地生灵尚未奏响这一季繁华里别样的音律，你已披着飘雪的翅膀跃出镜头，撒半眼暖光，不经意舞落满地诗，浇透我发芽的身体，开启一场凌迟。霜井珍藏蟾影，流年守口如瓶，像亚马逊热带雨林的芒须凤蝶翩旋出德克萨斯州EF5级楔形龙卷风，一个人随机的瞬间，也许是另一个人唯一的永恒。

你给过我许多宁静下涛澜汹涌的日子。桌上摆着你的作品，书里夹着你的词句，枕下藏着你的照片。模仿你的签名，正体，斜体，花体，在书桌上，课本上，沙滩上，雪地上，结雾的玻璃上，后来扩展到音译、缩写、异体，它们出现在报纸上，杂志上，荧屏上，广告牌上，出现在他人耳食之谈的措辞上，最终，回到我心上。我被你操纵的霄宇盛溢着盛宴的华彩，即使大七度与小二度音程趁虚而入，即使喧阗雷霆干扰了风云月露，即使现实的残酷迫使我如白颊黑雁的幼雏般跃出绝壁，飞向或许是今世最后一场岚雾，我的生命也因你的超度而圆寂。我迷恋文字，雕塑，绘画，建筑，一切形而上的美学极致，它们拥有强大到无需肉体充盈与衣装烘托的骨骼，它们脱离了性别、物种、古今、生死，如同，你脱离了尘世的名字。对想象中的你许诺的时候，睫毛闪动弦影，映照出温柔决绝的乐谱，微咸的音符噙着古地图，指向几近落成的陵墓，葬钟声用奇数敲落阴霭里最后几滴血，掩埋一具婴孩尸骨——那是我停止孕育的爱，喑哑的爱，无防御的爱，不可触碰的爱，装饰性的爱，理论阶段的爱，虚拟的爱，广义的爱，盲目的爱，绝望的爱。给我爱的，从来不是遥不可及的施爱者，而是无处不在的爱本身，经历过这样的爱，我终生呼吸在对你的想念里。

想念，最安全的自虐，像氧气驰骋于万古万物间，没拥有过片刻尘屑。你走后，我变得害怕听歌，怕轻易破译旋律修饰的谜底，直面词韵里滴血的暗器。那件白衬衣，再没人能穿成你的模样。墨镜，手套，阳伞，畏惧任何与你相关之物，习惯以退度避免逆度，乃至“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在代替孤独的想念中，我逐渐用书写代替交谈，用览读代替远行，用巧克力代替挚情，用你代替宿命。

想念那些稀有的春昼，霞辉撩拨床头起伏的钟摆。百叶窗阴影吻过胴体的凹陷，万籁无声，舋闻罕漫。编年模糊的情节脱离了理法局限，你毫无征兆地潜入我恍惚的意识，执一笔翘曲的锐角，书写我的伊索寓言。

上锁的暖房犹如眢井，孤悬浮寄，无菌无氧，一次次默念宾语后为你专设的助词，一次次，我宿构你的救援。银瓶素绠传来的柔光难以穿彻地狱，却足以融化我的天堂。我隐秘的开关，除了你，没有人知道。你沿渐近线悠远降临的波长里，我的感官呈指数级增强，每个神经元都充盈着全息的等待。等待利器趋向温软的破绽，等待你携带悬念的气息在我折叠的路径中液化。坼裂，缄锁，痉挛，即使难以聚焦你的面容，我依旧蜷起双腿，膝髁贴近裸露的耳轮，卸载戒备，模拟胎儿，只为助力你的激越。你停顿的时候，我羞于启齿的索求像蜂鸟震颤的双翼，沾满甘醴，无望藏行。幻想你不确定的试探如何确定我的泛滥，你每一刀的镌刻，是我每一寸的瓦解。当图穷匕见，你悠然揭晓我灵魂深处休眠的子集——一个陌生的我，兼并了怯畏与骁勇，倔强与顺从。你收兵后我封印的暗道，将在你下轮进攻前自动开启。徒劳的防御，徒劳的驾驭，徒劳的自喻，我的重垣迭锁，不敌你的紫电清霜。然而，曾以为无限延伸的童话终结于那个被暴雨锈蚀得悲寒彻骨的夏夜，梦兆中，你幽灵的影像与我影像的幽灵轰然坍缩。我孤鸾舞镜，彻底醒来。烟虹萧瑟，闺苑荒芜，纷纶香霞飞不尽红泪倾注的鲲壑，更填不全繁星蛀孔的夜，空。

从此，我的心幽禁于你的不毁之制，给你的信再无收件人地址，千言万语皱成枯松，一树鱼骨是风干梦的囚笼：“总以为，向你生长便注定相聚，直到苦涩炼成蜜，你却疾步远去。‘君生我未生’，抽噎不完的下句，斩断了狂想曲，摧毁我，摘取善恶果前的秩序。”

过度的羞涩一度阻碍我与人深度的交流，这对我是轻度的惩罚，也是适度的保护。流连于发育前的纯真和教育前的骄穉，我浅尝辄止的世界是一座浮雕，精美，轻脆，充满绘事后素的潜能，和欲言又止的暧昧。也曾魂祈梦请，倘若时间可以赠予，我愿给你余生，只求你继续伴你所爱。后来我明白，永别，不曾也不将出现在有你的辞典里，因为你有我，你有如我一样遍布天涯至死不渝的同行者，我们突破时空之界，陪你欢欣，落寞，起舞，安坐，用不尽完美却极尽纯挚的声音，和唯有你才能赋予的力量，陪你对抗这尘寰的不公，你，不孤独，因为爱，不永别。永别——永不言别。

胡刚刚
原载《世界日报》副刊2020年8月18日

MkGenie

很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