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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热爱自己的身体, 因为我所有的情愫都要靠它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 但同时我又不时地憎恶它, 因为它是那样有限、那样不充分, 以至束缚了我的灵魂。 于是我在练功房里,在对它的爱恨交织中日夜抻拉它、打磨它, 仿佛它多一层磨难,我的灵魂就会多一份自由。 在我执拗的折磨中,它的表达日益接近我的灵魂。 然而就在这时, 我恍然发现, 我永远无法使我的灵魂真正自由。 我只能教会它满足, 满足于这种有限的自由, 满足于漫溢它的痛苦与欢乐。 ——————题记一 记忆的断章 “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 ——鲁迅 I 至今我仍然肯定的一点就是:我开始跳舞绝对是我有意识以前的事。因为我已经记不清我妈第一次把我送进练功房的时间了。 我妈姓桑,叫桑雪,她是个歇舞已久的舞者。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能理解她对于舞蹈的狂热。她是无法跳舞以后才决定要我这个孩子的,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对我妈来说,我不过是舞蹈的代替品。 我叫林桑。我爸林胜翔,是一家摄影杂志的编辑,迷恋了一辈子的舞台摄影,据说当年就是在镜头里对我妈一见钟情,经过三年的死缠烂打终于得偿所愿。当然他对于舞蹈的热情也是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我就在这样一个家庭中成长,没有选择地开始了我的舞龄。我不是不愿意,也不是愿意,反正我跳舞是注定的事。特别是我妈,她从没为练舞的事儿逼过我,就连我12岁那年鼓足勇气跟她说我不要跳舞了,她也没有显出丝毫的反对和失望,她仿佛就是胸有成竹地知道,我这辈子是离不开舞蹈了。 12岁那年是我唯一一次与舞蹈的短暂分离。那时刚上初中,每天放学便进练功房的我猛然发觉自己与别人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同。班里的男生放学时问我要不要去打电游,我告诉他们我要去跳舞。从他们几乎是震惊的眼神中,我才了解到一个12岁的男孩每天象作功课一样练跳舞是多么不正常的一件事。为此,我成了全班男女生的笑柄。于是我决定,再也不跳舞了。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我妈时,很意外她没有一丁点不快。第二天我就明白她为何如此地放心了。那天放学后我和那帮男生第一次去了游戏厅,我才发现我和他们是多么格格不入,我不会象他们那样熟练地炫耀各种“必杀技”,不会象他们那样一边老道地骂脏话,一边用力敲打游戏机的按钮,他们的一切行为我都不会,这让我感到手足无措。 回家的当晚,我第一次失眠了,以往都是带着练完睡前功的疲惫倒头便睡,可那一夜我觉得浑身不痛快,就像几个月没洗澡的感觉。 怪不得我妈放心,就因为她知道她种下的舞蹈已经在我身上生根了,而那深深盘踞在我身体里的根系,凭我一时少年的义气是不可能拔除的。但我那时并没有这样具体的任认知。于是就那样一天一天在失眠与违和中和她、也和自己僵持着。 也不知是第几天,放学之后,一小群男女同学密谋着要上舞厅去“见见世面”,本也不是十分热情地邀我同去,但不知怎么,我竟然去了。我们来到了一家没人把门的叫“夜行船”的舞厅。包括平日很爱显的几个人在内,所有人面对那种灯红酒绿全都傻了眼,怯生生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个男生,我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推了我一把。后来我想,就是这个我已经忘了名字的人一把把我推回到舞蹈里去的。 当时他推了我一把,然后说:“哎,你不是学跳舞的吗?你敢不敢进去跳?”其他的人也跟着起着哄。 “我学的不是这些。”记得我好像是这么回答的。 于是他们开始更大声地起哄,仿佛想用使我更尴尬的方式来缓解他们的尴尬。舞厅里的人们不时地对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侧目。我觉得有点生气了,于是把外衣摔给他们,走进了那群随着不知名的乐曲扭动的男女中间。 然后我就闭上眼,音乐似乎不那么聒噪了,然后我感觉身体自己动起来,我的脑子没有来得及去控制它的任何一个动作,它就自己动起来了。我的心忽然有种奇怪的轻松,这许多天压抑在身体里的舞蹈就象爆发似的喷涌而出,我跳着,感觉到周围的人在推我,很多不同的人在往一个共同的方向推我。那个地方是领舞台。等到我站上去时,似乎看到了同学们比以前更为异样的眼神。我心想,我就让你们看看你们曾经那么不负责任地嘲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调整了身体的韵律,索性放开手脚随心所欲地大跳起来。闪烁不定的灯光中,我仿佛看到舞池中许多人停了下来,当音乐停下的时候,我平生第一次听到了属于我的掌声。 那天,擦着橘色眼影的老板娘请我和同学喝了免费汽水,还问我愿不愿长大一点的时候来她这儿当领舞。 那一天晚上,我没失眠。舞蹈第一次显露了它带给我的快感,并不是因为得到了别人的认可,而是在我离开舞蹈一段时间又再度跳起它的时候,所感受到的快乐是那样真实,就好象把憋在心里一辈子的话,一股脑的到给了你一直希望他听的那个人。 从那天起,我就默认了舞蹈与我生命的共存关系。在那时当然是无意识的,我一向是不太考虑什么事的原因的,我第一次想弄懂一个原因,是在遇到了那个人之后。II 一个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你注定要遇到的人,我遇到的那个人,真的很特别。但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在我心中都是秘密,我没把这些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将来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他们都是我心中最不见天日的秘密。 这个秘密我现在不想说,因为我还没做好准备,所以就算是对自己,我也不想说。 回归舞蹈后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单调与真实,每天的行程三点一线:学校——家——练功房。舞校的老师们也吃惊于我的甘心情愿,吃惊于我对世俗诱惑的不热衷,而且同时吃惊于我的进步速度。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什么,那时我一直处在对自己深深的不满当中,并因为这份不满用几乎自虐的方式练功。使我如此自责的原因是因为我在那时的某一天,受到了一个强烈地震撼,它几乎持续影响了我的一生。 不错,这和那个人有关,所以这里我还是不想说,再等等吧,到了该说的时候我就不会再逃避了。但能逃得一时就先不要逼我。反正还有别的很多事要说清楚。 我第一次正式登台是14岁那年,当时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想来我也真是三生有幸,正是这次登台为我在一年以后送来了北京舞蹈学院附中的录取通知书。 那次登台仓促而意外,仓促是因为从排练到正式上演只有一星期时间,意外是因为我这次赶鸭子上架的表演竟然也吸引了舞评界的注意。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市舞蹈团准备送进京参赛的舞剧《宝莲灯》中的“沉香”突然得了急性阑尾,团长急三火四的找到我们舞校校长。然后就是没头没脑的特训和彩排。导演的表情随着比赛日期的临近却日渐轻松。在北京的第一次公演就获得了比预想还好的反应。在京停留13天一共演出了4场。在回来火车上导演兴高采烈的拿评论文章给我看,上面说是14岁的沉香给这部传统古典舞剧注入了新的活力云云。 一年之后,我初中毕业时,舞校校长给我送来了一张北京舞蹈学院附中的申请表。妈这次的意见异常明确,立即开始为我准备进京加试。我知道妈对北京舞院的感情,她是那里的毕业生,在她心中如果舞蹈是神,那么北京舞院就是祭祀她的神殿。可那时她正忙于组建厦门市现代舞团,不能陪我进京。结果那天在北京火车站接我的就是受妈妈之托照顾我此行一切事物的孙绣嫣孙老师。 孙老师是妈妈在北京舞院的师妹,就象从唐朝仕女图里走下来的人,后来她成了我正式升入北舞后的班主任。 初试那天有两千多人,到了复试只剩了一百多。我并不紧张,但我还是犯了一个几乎致命的错误,在入考场的最后时刻,我发现我的音乐磁带不翼而飞。孙老师气得柳眉倒竖,天知道我有多么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进考场。那时又是我惯有的懵懂状态救了我,我当时竟然并没有就此认为作为一百多号考生之中的独一份是如此的丢人。我按照记忆里的音乐无声而舞,等我跳完了,发现所有的老师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我低头看看身上穿的旧T恤和皱巴巴的练功裤,心想这下完了。 可我还是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听说对于是否录取我的意见极端不统一,最后敲定还是归功于我一年前跳沉香的那点小名气。 就这样我进了舞院附中,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北京舞蹈学院的大门。 我真的为我的这次幸运感激上苍。这里确实是一个供奉舞蹈的神殿,在这里的生活其实很平凡,但又同时让人觉得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象是虔诚而隆重的祭典。 我在这里遇到了很多真正懂得舞蹈、视舞蹈为生命的人。从而有了一种真切的归属感。而且进来这里是我生命的一个转折,是我遇到那个人的契机。 而且在这里,我交到了我一生中真正的朋友。他们几乎是一股脑出现在我身边。一些同样为舞蹈痴迷的人们。 在我结束了附中的学习,升入大一的那一年,我遇见了丁志高,他算是我的师哥,现年28岁,五年前毕业于北舞古典舞系,现在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古典舞少壮派编舞。就是他的处女作《归去来兮》为我在全国舞蹈大赛中博得头彩,也为他自己在编舞界打开了一片天地。我清楚地记得他通过孙老师的介绍来找我的那天,在看过我的集训动作之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想咱俩合作应该没问题,你将来肯定能成大气侯,我也能。” 然后他就开始着手编排这个舞蹈了,选曲、配乐独当一面,我以为这是一次相当轻松的合作,正在为有了一个能干的合作者而暗自庆幸时,就发现这个想法实在错得离谱。 那天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和训练,我又在看那盘不知看了几千遍的录象带子,正发呆不知今昔何夕之际,就听见有人狂敲我的房门(因为孙老师的爱人在美国学习,所以借住在孙老师的家里,不必住宿舍)我赶紧收起录象带和我的表情去开门,没想到竟是抱着一大堆书的志高。 进屋坐定,他先递给我一本打开的《两晋诗词选注》,我一看正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词》 “你先读读看,能理解多少,说给我听听。” 于是我读: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不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摇摇以轻殇,风飘飘而吹衣。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我告诉他我以前读过,但一直不是很懂。只是有种很无奈又很明白的感觉。 “有这种感觉就好了,这就是我们的舞蹈,大概的主题是来源于这首诗,但不完全是。我不要你按照注解去理解它,我需要你的直觉。” 他如是对我说。可是还有下文。 “但这些书你还是要看,不用急,我们的时间很充分,你需要通过读书来把握一下中国人的整体思维。” 后来当我们真正成为莫逆之后,我了解到,在志高心中,舞蹈不仅仅是外化了的情绪,而是一种思考,一种哲学,一种把情感体系化又还原为初始的感觉和宣泄,这是他心目中供奉的古典舞。 所以他的舞蹈从来都带有一种超出动作本身的准确。但跳他的舞不容易,你需要感悟,当你感悟不出的时候他会帮你感悟。他很会引导你,但是第一次的时候还是吓到了我。那些书…… 那些书是:《史记》、《庄子》、《五代小说选》、《红楼梦》、《浮生六记》还有《桃花扇》…… 我吞了口口水,心想我上的是古典舞系还是中文系,没想到他还有下文。 “这些书都不很生涩,我特地根据你的情况选的,这段时间你看看,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 “可这些书……有些我不一定看得懂……” “你不必全看懂,当故事书看就好了。” 当故事书看?《史记》?这恐怕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晦涩的故事书了。然而两月之后,我还是看完了这些书,孙老师说我连说话都开始之乎者也了。我不知是什么精神力量支撑我完成这项壮举的,志高看上去是个相当自信的人,也许我不甘心因为连这些都做不到而被他看不起,另外我也想等着看看他究竟有何能耐。 然后我们选定了曲子。就进入了动作的讨论阶段。说实话,很棒的舞蹈动作,但志高对我的表现却不大满意。可我越努力他却越不满意。 “林桑啊,我说过多少遍了,不是动作完成度的问题。问题就出在你太努力了,你总是努力想去表达什么,可你不需要这么做,再无心一些,我需要你的动作有一种无机感。” 但无论他怎样解释,我还是不能明白。 后来有一天,我正在食堂吃饭,他急三火四的跑来了,说带我去看展览。 我一头雾水的被他拉到了汇展中心。原来是一个有个人收藏参展的瓷器文物藏品展。他买了票拉着我往里走。在一个展台停下来。是一只北宋均窑的彩釉瓷罐。 我的眼光霎时被它吸引了。看得出是古物,但一点也没有陈旧的感觉。那弧度匀称而优美,样式质朴简洁,颜色以红色等暖色为主,应该是很鲜艳才对,可不知怎么又有种在历史中沉淀已久的稳重,手绘的工笔花纹细腻却不烦琐。难怪均瓷是价值连城的瓷中极品。这时志高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林桑,看见么?就是这种感觉,幽静、不张扬,有一点漫不经心的伤感和暗藏的激情,丰富,又有点儿沧桑,你看见那种光泽了吗?多柔和,多有内涵,多坚定,它经过烈火焯烧和时间的打磨才呈现出这种光泽,它知道自己有这种光泽,不必故意去闪烁,它也知道这种光泽是怎样得来的,但并不视这为苦难。所以它非常的安定真实。” “我就想让你的舞有这种光泽。”他接着说。 那一瞬间,我的身体深处好象被什么触动了一下,整个肌体的细胞都仿佛有所领悟,脑中虽然还是空白的,但心中已是豁然开朗。 那天回去后我再把那支舞跳给志高看的时候,他的表情都仿佛出现了一丝颤抖。他这次什么也没说,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合作:古典舞《归去来兮》。那是我第一次在全国大赛中获奖,而且还是一等奖。这支舞也的确如志高所言,让名不见经传的我们,在舞蹈界第一次大大的露了脸。 但志高却没显得有多得意,他在我印象里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安安静静的,仿佛一切事情都是理所当然,长长刘海下的眼睛却总能不经意地看透你的心。让你无所遁形。 他也是发现我心中秘密的第一个人。在后来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也从没劝过我什么,但他的存在就象是一种安慰。一个守口如瓶的朋友,一个可以理解一切的人。 而且他有着准确得可怕的预见性,因为在《归去来兮》之后,他就说过,我不可能成为单纯的古典舞舞者,因为我身上有着一种不属于古典舞的不安份。 这话他说对了。 我的身上真的有一种不安份,多少年来我深深地刻意隐藏着它,藏到连自己都忘记了它的存在,没想到志高第一个看出来了。这种不安份使我有隐约的罪恶感。但后来我发现,它并没有想象中可怕。III 我一向不是个爱究根问底的人,即使对我自己也不。但后来我发现虽然表面上我生命的改变是因为一些人和一些事闯入了我的生命,但细想起来,它们之所以能闯进来,还是因为我对它们的无法割舍。 就象那个人,我原本以为那也只不过是一次短暂的逗留,却没想到成了永驻。而且等到我发现的时候,那已然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穷极一生,也休想忘得掉了。 ……好吧,我想现在应该可以说一点了……有关那个人的事。 既然已经决定要记一辈子了,就得习惯去回忆这件事,不能因为怕痛就一直逃避。 真没想到,有些事仅仅是回忆,也会有疼痛的感觉。 对,就是我心中最不见天日的那个秘密。 现在虽然还不能和盘托出,但我想至少可以说一点儿了。 其实就是我十二岁那年的一天,那一天和别的日子一样,本没有什么事可值得纪念。 我象往常一样走进客厅去拿衣服准备练睡前功。 我妈正座在电视机前看一盘录象带,是孙老师的爱人从美国寄回来的。是由全美十家著名企业联合赞助的舞蹈公演的实况。 电视屏幕上是一个男孩在跳舞,我看着,就那样没法把眼睛移开。 我记得看完后我问妈妈,他是谁,妈妈说他叫亚历山大·安德烈·柯兹尼雪夫,是俄裔美国人,十七岁,是这次公演中最受人瞩目的新人。 她还告诉我,他跳的就是著名的芭蕾舞《牧神的午后》 说出来也许没人信,这盘带子我翻录了9遍,带在身边13年,早已记不清看了多少遍。 这支舞蹈并不是他最出色的作品,但却是最初直契我的心灵。当时就觉得一种感觉劈头盖脸的压过来,我还没来得及躲,就被他捕获了。 我平生第一次知道,跳舞原来可以跳成这样。他跳得那么不经心,又很诱人。关键是还有一种我摸不透却又感觉肯定存在的情绪。就是这要命的情绪,缠绕我这许多年。 这是我关于他的最初记忆,现在回想起来却分外的清晰。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舞姿就这样完全征服了我的心,那决不仅仅是一种审美上的愉悦。 怎么说呢? 如果没有后来的故事,只讲那时的感觉的话,我只能说他的舞蹈除了无以伦比的优美之外还隐隐地透出一种让人心碎的东西,多年之后我才终于明白,这隐约又不具体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但那都是后话了。 可是从我看到他的那天起,我确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我越来越不满自己镜中的舞姿,并开始以一种自虐的方式练功。我比以往更用力地压腿,更努力地跳跃,把更多的时间泡在练功房里。 尽管我明白他的舞蹈有一种天生的高不可攀,但我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在冥冥之中与他取得某种接近。 我的这种心思也许当时的自己也不甚明了,也许当时只是一种单纯的喜欢与崇拜。只到这种程度,它还没有资格成为一个秘密,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它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秘密。 我认识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他,也都在帮我收集有关他的一切信息。等到我上了北舞,他也真正大红大紫之后,这种收集工作就变得简易了许多。爸爸会从国外摄影杂志上剪下他的图片送给我,孙老师也会从她爱人那里为我传达第一手的信息,另外还有很多的渠道,通过这些,我基本掌握了他的简历: 亚历山大·安德烈·柯兹尼雪夫 (我私下一直称呼他为“安德烈”) 男,大我五岁 母亲娜斯塔霞,是美国舞界昙花一现的性格舞者。 其父不详。 8岁进入乔福里舞校。 13岁丧母。 16岁被美国洛克财团总裁本杰明·洛克收养,并在其资助下进入纽约芭蕾舞学院学习。 17岁于保加利亚国际芭蕾节上或金奖。 20岁加盟纽约芭蕾舞团,成为其历史上最年轻的领舞 24岁离团,由于洛克财团的资助,成为美国当代舞界最有经济背景的自由舞者。 曾独自组织投资创作多部作品,在美国乃至世界拥有无数的舞迷。 这一份是只呈现于公众面前的正式版本,但那时我只知道那么多。在国内收集有关他的详细信息还是很不容易。可我还是尽全力收集有关他的一切只言片语,那是一种极其平静的着迷状态,由于一直持续而且从未间断逐渐沉淀下来的习惯。原因……我自己也不清楚。 二 身边的和心里的 一个人如果没有获得对事物本质的彻底了解 他就没有权利爱或恨这一事物。 ——达·芬奇 I “牧神,是个骚仙呢!” 说这句话的人可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她叫秦朵,大我五岁。是中央广播交响乐团的首席定音鼓,一个对打击乐有着单纯热爱的女孩。她在见到我看安德烈的录象带时发表了以上名言。 “小林啊,你知道吗?希腊神话里的这个神仙就象咱中国的吕洞宾一样,到处惹风流债。还不止如此呢,他……唉!” 她说到这里很夸张的长叹一口气,用装出来的义愤填膺的表情接道:“他简直跟石头都抛媚眼,树林子里头简直没有他不勾引的东西。” 她说完看着我的表情,一副很好笑的样子。 她始终都是一个另我汗颜的的女子。而且总喜欢逗我,但没想到上面的话却所言非虚。 我去问过志高,也查了书。得到的结论是:牧神确实是一名骚仙。传说他长着羊的蹄子,生活在树林里,所有的事业就是吃喝玩乐以及和林子里的精灵和水仙女调情。是象征着畜牧业兴旺发达和繁殖力强盛的神祗。 可我的心底深处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个神的风评以及象征意义和安德烈的舞蹈可没什么干系。 但说这话的女子可是我的一位重要朋友。她是我们学校学生处代理干事秦天的妹妹,我正是通过秦天认识她的。 说起秦天,也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们舞院的一位传奇人物。 他是北大经济法系的毕业生,三年前毕业时突然萌生要考舞院的念头。据他自己说原因是北京舞院充斥美人,为了能达到赏心悦目的目的,他立志要加入这个光荣的集体。 随后在死皮赖脸大闹舞院研招办之后,他终于以非凡的决心和分数考上了世界舞蹈史论的研究生。 至此,这位自称“超级舞票”(其实他只会跳交谊舞而已)的文科生开始了他追求舞蹈的生涯。但由于天赋与爱好相背离的客观现实,理性思维优于感性思维的他更适合做应用领域的工作。无奈这位坚定的唯美主义者达定主意要终老舞院,于是他扬长避短,在校期间就在学生会工作上大显手腕,后又处心积虑地和后勤部及学生处打成一片,终于在即将毕业之时敲定了留校之事。学校领导也很器重他,现在他已经是学生处的副处长兼舞蹈史论讲师了。 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干事。 我跳《归去来兮》的时候,服装场地都是他一手操办的。我们就是那时成为朋友的。 我特喜欢他赞美人的方式。 “林桑啊!你跳得就是好!到底是有天分啊!” 他第一次看我排练就是这样跟我说的。夸人夸得彻彻底底、理直气壮。而且完全象是发自肺腑,让人舒服得不得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聪明能干又率性的人。和志高那种沉稳练达不同,他张扬得让你不能寂寞,亲切得让你不能不喜欢他。 志高自然也成了他的好朋友。 再加上他妹妹秦朵,我们就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四人帮”。 我和志高第一次见到秦朵是在他们家里。秦氏兄妹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哥哥未娶妹妹未嫁都住在父母屋檐下。秦伯父和秦伯母是对开明父母、模范夫妻,这样的父母才养得出这样一对活宝来。 那天秦天带我们到他家去玩,一进门就觉得不一般,他们家简直就是家庭成员个性空间的组合。秦伯父是医生,书房里医书满架,人体骨骼模型林立;秦伯母是京剧院的花旦元老,卧室里脸谱挂满一面墙;秦天的房间满墙海报:电影、舞蹈甚至卡通应有尽有,据说还时常更新,书架里乱糟糟堆的都是专业书籍,只有一台电脑收拾得干干净净。 等进了秦朵的房间我和志高都吓了一大跳。 这哪里是女孩子的闺房?分明就是个鼓类博物馆。 原本宽敞的房间几乎没有人的立足之地了。 鼓,全是鼓,各种各样的鼓。墙上挂着、墙角立着、地上放着、床头摆着,全是鼓。 写字台边放着一组架子鼓,书架顶上是一只象脚鼓……还有很多我根本叫不上名目。 “这只羊皮鼓是藏族人跳傩舞时候用的呢”志高看着墙上挂的一只说,“不容易找到的。” “有眼光啊,没想到还能碰上识货的人。” 清脆的嗓音让我和志高都吃了一惊。回过头看到一个圆脸蛋长头发的女孩站在门口,一身T恤牛仔的简约打扮,正满脸笑意地看着我们。 从厨房里出来的秦天向我们介绍,这是他的宝贝妹妹秦朵,是打击乐迷兼购鼓狂,爱好旅游,目的是收集各地的打击乐器。 “你就是林桑?我大你好多呢,以后叫我姐姐吧。”她看着我笑眯眯地说,搞的我直点头。 从那天起她就叫我“小林”,我叫她“朵姐”,自从初次见面被她的气势压倒后,我就再没翻过身来。 “你叫丁志高?你眼光不错,眼睛长的也很好看。”朵姐仔细看了看志高那长长刘海下的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朵姐也很会夸人,还很会笑。因为我看到志高的脸居然隐约发红。II “你也是柯兹尼雪夫的舞迷?”秦天在看到了我的收藏品之后说,“你去没去过他的网站?” 网站?我是电脑白痴。 于是秦天带我到他家,用搜索引擎搜出了一大堆网站,全是安德烈的主题网站。当然,全是英文。 我傻了眼,我的英文一直都挣扎在及格线边缘。于是秦天不厌其烦地为我翻译。 离开他家的时候我决心以最快的速度学会用电脑,并补习我可怜的英文。 那些网站的消息对我来说丰富到几乎奢侈。可以说巨细无遗,大到作品目录,小到花边新闻应有尽有。可见美国的舞迷们迷他都迷疯了。 网站上甚至还披露他参与洛克财团业务活动,曾于某年某月某日列席洛克集团与加洲机械的谈判会。 我难以想象他除了跳舞外还有精力经商。而且他虽是洛克财团总裁的养子也没理由介入财团的商业活动,况且他除此之外并没有从商的任何经历。 网站上还说他经常与各界美女出入社交场合,曾与不少女演员和富婆有染,目前还与洛克的女儿詹妮佛过往甚密。 我试图从这些真假难辩的消息中判断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这无疑是徒劳。 这些小道消息哪里有什么价值呢?但我还是去收集。反正我就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就象着魔一样。 但在与此同时我还是过着正常有序的生活。这一点我的朋友们功不可没。没有他们无意识地正确牵引,我的双脚也许早就离开了现实的土地。 志高就教会我很多东西。他的存在总使我往理性的方向靠拢。 “林桑,我们从事的是一件非常感性的工作。但感性是很容易迷失的东西。所以我们需要理性去控制它。经过理性控制的感情才是艺术。”志高曾经这样对我说。 看来他是完全赞同黑格尔的说法,认为艺术要驯服并涵养冲动,认为艺术有能力也有责任去缓和情欲的粗野性。 他也是这样做的,他家有着堆满整面墙的书籍,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书生式的知性气息。他有了创作的冲动,总要沉淀一段时间再付诸行动。他的身上同时存在着激荡的情感和有力的控制,这二者融合成一种奇异的安静气质,使他看上去特别的不同。 我一直想知道他是怎样形成这种个性和思维方式的。他告诉我:“有很多原因。” 我不知道他是不愿意说还是说不出来,总之我很信赖他。 另外两个人就不同了。秦氏兄妹仿佛一起从娘胎里带出了一股天生的亲和力和感染力,你和他们在一起总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陶陶然地,舒服极了。如果你身边有活得象他们一样开心的人你一定不会有太过灰暗的心理。 可活得开心并不等于一帆风顺。秦天就陷入了一场命定的挣扎。 起因全是因为那张节目单。 那一年三月六号大学生艺术节上我们学校要出一个舞蹈诗组,因为三八临近所以是有关女性主题的。每个系都自己选主题自己编舞然后呈报到学校。最后定下了五个。整个舞蹈诗组的题目就叫《女子群像》 那天我和志高正在食堂吃饭。秦天拿了一张单子走过来坐下。 “正好你们都在这儿。,你们看看这几个舞怎么样?” 只看单子上打着: 舞蹈诗组《女子群像》之《庭院深深》(古典舞系) 之《烟花不堪剪》(古典舞系师范班) 之《木兰辞》(芭蕾舞系) 之《塞上琵琶》(编导班&师范班) 之《妹妹你是水》(民间舞系) “不错啊,都是诗嘛。都是独舞?”志高问。 “哎?神了,你怎么知道?”秦天很惊奇,可我才不吃惊,中国古典文学是志高的家底。 “《庭院深深》应该是欧阳修的那首《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泪眼问花花不语’之类的,应该是讲怨妇的,自然是一个人,不然还叫什么怨妇。”志高解释。 “那《木兰辞》我知道,自然是一个人。《塞上琵琶》是王昭君,也是一个人,不知道是哪首诗?还有剩下的两个我也不知道。”秦天一向是个虚心的人。 “王昭君的话我就知道杜甫的那首‘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烟花不堪剪》是李贺写钱塘名妓苏小小的那首‘幽兰露,如啼眼,无处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这些都是古诗,我想最有看头的是最后一首,是唯一的一首新诗。”志高接着说。 “应修人的《妹妹你是水》。好诗啊。我记得有一句是‘妹妹你是水——/你是清溪里的水,/无愁地镇日流,/率真地长是笑,/自然地引我忘了归路了’这个舞有难度,不知谁编谁演啊?” 志高看好的东西自然是错不了。不过秦天也有他的见解。 “这组诗也算是女子群像了,有怨妇,有孝女,有深明大义的也有沦落风尘的,还有个纯情妹妹,可惜这些类型都不入我的眼。” “那什么样的你能看上?”我问。 秦天咧嘴一笑,“特漂亮的那种。” 他走时说去民间舞系问问是谁搞的《妹妹你是水》。结果一头扎进情网里了。 那个让秦天神魂颠倒,发下无数个毒誓非娶到手不可的女人就是民间舞系新调来的杨竟芳老师。 杨老师28岁,比秦天还大一岁。无论谁以各种标准看都认为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我们男生背地里都叫她“民舞系女神”。 秦天的竞争对手可以以打计算,但他神醉心不乱,展开了他漫长的攻势,他不盲目,他有他自己的套路。 秦天办事最大的特点是效率,他先借着协助演出之便接近杨老师,无条件地提供各种帮助,有意无意地展示了自己的各种优点。但对方好象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 “她心中一定有什么人。”秦天对我们如此断言。 “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理由对这样优秀的男子视而不见啊。” “优秀的男子?谁啊?”志高话音未落,已被“自认为优秀的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脖子。 从那天起,秦天开始了全方位地调查,极尽详尽之能事。这是他的习惯。 看他说得如此夸张,还以为他已经相思成灾了。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初步的好感而已,秦天是个干什么事都需要理由的人,他是在非常了解的情况下才会喜欢一样东西。虽然表面上嬉笑怒骂,但他的骨子里有着最根本的原则。 这一点和他一奶同胞的朵姐也是如此。她是一个非常开朗活泼的女孩,而且看上去又随便又随和。外人很难看出她实际上有着细蜜的心思和极成熟的心志,而且在对事物本质的把握上她有着不亚于志高的敏锐。在24岁的年纪成为中央广播交响乐团的首席定音鼓并不是只靠天分就能做成的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打鼓吗?”有一次她坐在架子鼓后面问我。我端着茶杯摇摇头。 “其实我从小学的乐器是小提琴 ,可是后来长大一些就发现鼓的特别之处。怎么说呢……拿一个交响乐团作比方,我的定音鼓席在整个乐队的最后面,最不起眼的地方。可是在演奏的时候再华丽的管弦也掩不住我的鼓声。因为鼓点才是乐曲的根本,掌握了鼓点就等于掌握了整个乐队的节奏。我就是迷恋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虽然鼓点单听很枯燥”她接着解释,“但却蕴涵着最基本的准确,我总有种认识,那就是不管什么样的乐曲,除去那些华丽的表象,也就是洗尽铅华之后,剩下的就应该只有鼓点了。有点儿绝对吧……反正鼓在我眼里就是这么有魅力。”III 看看我身边的这些人,他们都有着明确的思想和坚定的主张,我心想自己整日迷迷糊糊的,能和他们成为朋友简直是奇迹。他们的言行给了我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影响一次次把我的思想拉回到理性的轨道上,即使这种影响让我作出了使我悔恨一生的选择,我还是感谢他们。 照他们的方式,我当时无数次审视过我对于安德烈的感觉,力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按秦天的话说,这种感觉是一种“以舞蹈为媒介,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吸引。”(听起来酸溜溜的) 仅仅是吸引吗?毕竟有些往事是秦天他们也不知道的。我决不会告诉他们,因为这件事在当时我自己想起来都会不好意思。它应该是我的秘密的最初部分。 安德烈是来过中国的,那是在第三界中外艺术家交流会上。那年我16岁,他21岁。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他。 中外艺术家交流会的演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看的。我当时是舞院附中的穷学生,只能对着报纸上安德烈的名字发呆而已。在呆了一整天之后,我下了平生最大的决心,我要潜进人民剧院,我一定要亲眼见见他,因为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机会。 那一天凌晨三点,我从宿舍溜出来,翻过了剧院后面的铁门,从锅炉房潜入了剧院。我拿着准备好的手电,磕磕绊绊地走向舞台的方向。手电单薄的光束被空旷剧院里无尽的黑暗包围着,我的呼吸带着回音在我耳边回荡,我觉得背上的冷汗都流下来了。 没想到凌晨三点的剧院是如此地吓人,让人不禁想起了《歌剧院的幽灵》,我后背上又是一阵发凉,头都不敢回了,生怕黑暗中会突然出现一个没有鼻子的艾瑞克。 我钻进舞台侧幕厚重的幕布下,趴下来,幕布离地只有两个拳头的高度。包裹在我身体上方的厚幕给了我一定程度的安全感。这是我精心选择的潜伏点,为此我还买票看了昨天晚上的京剧。走台的演员将从这里上台,而明日彩排的时候人们也不会发现,在厚重的幕布之下、陈年的积灰当中,潜伏着一个男孩。 我也觉得自己傻到了家,竟然在半夜三更偷跑出来爬在灰尘里战战兢兢地等着天亮。 可我真的想看他一眼。 哪怕只有一眼。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当我醒来时,清洁工已经在打扫舞台,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生怕叫人家当小偷抓出来。 然而清洁工对我身下的灰尘丝毫不感兴趣。我就这样大难不死地逃过一劫。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声渐渐近了,有说中文的,也有讲外语的。我屏住呼吸爬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演员们开始走台。有很多双脚穿着各种各样的鞋从我眼前经过。 大概有二十几分钟的样子,我听见好象有人叫舞蹈演员走台,又听见好象有人用英语叫亚历山大的名字。我的心跳开始加速,然后在我眼前二尺远的地方,有一双赤着的脚出现了。 是他了,一定是他没错。 那是一双舞者的脚,轻盈而稳重,线条优美的脚踝白皙得几乎透明,脚的底边有薄薄的茧。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脚了。 然而脚的主人丝毫也不知道,就在他的脚边,在巨大幕布的阴影下,在灰尘里面, 匍匐着一个男孩,正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那双脚轻轻地活动了几下,然后便后退了几步摆出了一个舞蹈的预备步态。接着音乐响起来,它们便动了。 你能想象当时那样一幅情景吗? 一个小跳步之后,那只右脚正好落在我的眼前,这是一个大跳跃的起跳动作。 我的眼睛能清楚地看见那只右脚上移动的肌肉和筋络,甚至能感受到它在那一瞬间承受的压力,然后象慢动作一般,先是脚跟抬起,再是脚尖,整只脚象鸽子一样挣脱了重力离开了我的视野。 那只脚离地的一瞬间,我停止了呼吸。 我看不到它的主人,却陶醉在一只脚的动作里 。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我从幕布里钻出来。恍恍惚惚地,我到底也没看到他,我只是看到了他的脚。 但那一幕我终生难忘。 如果说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看到安德烈的舞蹈只是被吸引的话,那么那一次我看到他脚的动作,就是被诱惑了。 从那天起,我对他的感觉就成了秘密。 那使一种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感觉,但我当时只是想这件事一定会被人笑话,所以万万不可泄露半点出去。 但现在想,我应该就是从那时起,对他的喜欢与崇拜开始变质,对他的好奇也开始变本加厉。 本就该那样结束的,我看过他一眼了,他回美国了,我仍然钻回练功房里日夜打磨我的身体。我还是疯狂地收集他的消息,而他并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 要是那样结束就好了。 …… 我也许不该这样想的。该发生的事总要发生,不管多么机缘巧合。 从那开始,我就产生了一种不安。一接触到有关他的事物我就会无端地激动。和一般对影星歌星的崇拜不同,那种崇拜是有着明确的距离感的。然而我却通过舞蹈模糊了我和安德烈之间的距离感。他跳舞,我也跳舞,我总在跳舞的时候想起他,想起他舞蹈中那种莫名的情绪和诱惑。 我实在说不清当时自己的感情,因为我根本就不了解他,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他有着一个怎样的人生。 但这种不安在认识了志高他们之后有了一定程度的缓解。他们总能帮我把一些莫名的情绪正当化,把我困惑的问题解释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我们四个在一起吃饭时,我由衷地夸奖着秦天那堪称精湛的厨艺。“秦天你可真行,什么都会,又有学问又有本事。不象我除了会跳舞以外,其他方面就象个白痴。”我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虎皮尖椒。 我不是完全开玩笑的,我确实认为自己很没用。而且对自己会跳舞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自豪。 “傻小子,你知不知道我多羡慕你,我就是努力死了也不能象你那样跳舞,自己有天赋还不知足。”秦天笑骂一句。 “可是我除了会跳舞就不会别的了,而跳舞无法为社会创造任何价值。”我搬出他惯有的经济学论调,这叫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那好,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跳舞呢?”他一幅决心争论到底的神气。 “我……”我一时语塞。 “我再问你,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看你跳舞?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这种无法为社会创造任何价值的活动如此感兴趣呢?” 我更加招架不住。 “怎么样,答不上来吧。我告诉你,你跳舞,因为你喜欢,跳舞能带给你谁也给不了你的快乐。而且你也会跳舞,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你不干这个还想干什么?别人喜欢看你跳舞,因为你的舞蹈里表达了他们由于能力有限无法表达的东西。人在精神上是需要有所表达的,他们寻觅已久,最后在你的舞蹈里找到了这种表达,所以他们喜欢你,因为你的舞蹈里寄托了他们的梦想,从你的舞蹈里他们能得到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他们需要你,这就是你的价值所在。” 秦天一口气完成了他的说教,喝了一大口啤酒。又笑道:“所以说小小年纪别,弄得那么自卑嘛!人生的意义是本来就存在的,不需要你去刻意寻找。明白不?” 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我正在想他说得这番话,越想越有道理,心中居然泛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而且这也许可以解释我对于安德烈的感觉吧,也许是他的舞蹈里真的有我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某个梦想。这样一来一切都明朗了许多。 就在那时原本一直在埋头苦吃的志高用筷子在我眼前不断晃动,打断了我的沉思。 “是我明白了!”我脱口而出这句话,可那三个人却楞了,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志高都笑呛了。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认真的缘故,而他们也许根本没在意秦天刚刚的那番话。 朵姐打了秦天一拳,说:“哥,你看你把人家孩子说得。” “不过小林你真的好可爱,看你平时样子傻兮兮的,谁知一跳起舞来就能迷死人。” 面对朵姐的那种夸人方式,你想不脸红都不行。 我真的是样子傻兮兮的吗?回家照过镜子之后我确认朵姐不是言过其实。短寸头,眼睛不大,鼻子也不高,嘴唇也许太薄了一些,还戴着一幅金丝边眼镜,单看长相我自己也不相信镜子里的这张脸是一个舞者的,连舞院门口书店老板的脸还要比我精明些。我跳起舞的时候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吗?我第一次决定看看自己的表演录象带。 屏幕里那个跃动的身影在我看来是如此陌生,那个平衡动作很稳定,但有一个起跳的高度差了一点点,……我象是在检讨一个陌生人的表演,果然,在我的舞蹈中找不出丝毫我存在于现实中的影子。舞台上的我确实是比现实漂亮许多,难道台上台下真的存在两种人生?我不由得想起安德烈,他台下的人生又是什么样子呢? 由于长期看英文网站,我的英语成绩也意外地稳步提高,这都是拜秦天……和安德烈所赐,定期上安德烈的网站已经成了习惯,而且我一直在刻意关注他舞台以外的消息。 看来他的养父对他的事业是相当地支持,象他这么幸运的艺术家还真是不多,不必自己忧心如焚地寻找投资,只是这种状况在美国那样一个国度有些不寻常罢了,况且他还不只一次地介入洛克财团的商业活动,即便是亲生父子在美国这也显得有些过于纵容了吧。我想。 而且我还发现,凡是有他参与的商业活动,洛克财团的交易伙伴都是特定的——加洲机械。美国的网民也对此有所猜测,但却没有结果。这在经济领域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曾经问过秦天(他是专业人才,而且自己股票炒得也很有业绩),他告诉我加洲机械也是美国纳斯达克一家大的上市公司,固定资产虽然没有洛克牛气,但也是一支不容小视的经济力量。而且他的现任总裁威廉姆·伯顿更是美国商界的传奇人物,和洛克财团的世袭家业不同,他是靠半白手起家崛起于近十几年,创下了…………(全是专业名词,我听不懂)商界神话。又上全美著名访谈节目,又出自传,很是有名。 秦天告诉我也许安德烈手中握有洛克的股分才会参与其商业活动,毕竟美国人都是很有投资意识的,而且肥水不流外人田,洛克那么好的业绩,再加上他与本杰明的父子关系,他没有洛克的股才是怪事。至于加洲机械,也许是洛克的重要贸易伙伴,或者是安德烈与他们的某些要员私交甚好,方便买卖进行的缘故,文艺界的某些人士和商界密切联系在美国是相当普遍的事实。一方需要资金,一方需要广告效应,正是一拍即合。 “不过他也真是太幸运了,虽然身世苦了点儿,但真是命中有贵人相助。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又有钱,又有闲,还有艳福……”秦天看着网站上安德烈的花边新闻慨叹着。 我对他的话可不是完全认同的,其他的也罢了,说他有闲是不可能的,舞者是没有闲的。只有跳舞的人才知道他们每天花多少时间在练功房里,即便是天才也不能例外。我清楚地知道,安德烈舞蹈的优美程度是绝对和他付出的努力成正比的。这是我唯一有把握的一点。秦天也是了解舞蹈的人,但他自己毕竟不跳舞。 志高在这方面就有着准确的认识。有一次我们上小剧场去看芬兰一家现代舞团的访华演出,回来后志高几乎掩饰不住他的失望和不满。 “什么嘛!”他依旧一副咕哝的语调“不知道是他们太前卫还是我太落伍,反正我是欣赏不了这样的艺术。形式怎么随意都可以,可是那几个舞者根本就是没怎么练过功的嘛!” 我当时也是心有戚戚焉,这场舞蹈演员的动作松散僵硬,只是把自己栓在从天棚垂下的绳子上彼此推着荡来荡去。只要眼睛不瞎都看得出他们没有功底。 “我最讨厌那种离开技巧空谈激情的西方舞蹈理论了,”志高甚至有些愤怒,“激情可以凭空想象,但技巧可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还标榜什么超现实主义。为自己懒惰找借口的人就不要跳舞!” “那你看好小林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他练功练得凶?”朵姐显然对志高不常表露的这种情绪很感兴趣。 “是一个原因,我看好林桑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舞者,真正的舞者有时就象苦行僧穿马毛衬衣一样,他们必须让身体受难,才能得到精神上的满足感。”志高的语气稍稍恢复,但还夹杂着愤怒的余热。 “那你所说的真正的舞者不就跟自虐狂没什么区别了吗?”朵姐一副同时调侃我们两人的语气。 “也许就是那样,反正对于舞蹈来说美丽是必须以一定的痛苦为代价的。而且自虐狂也没什么可耻,他们只是虐待自己而已,总比在舞台上堂而皇之地虐待别人的眼睛和神经强得多了。”志高的神色里没有调侃。他在朵姐面前很少如此理直气壮。 这次朵姐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志高,眼里的笑意浓浓的。 后来她私下里跟我说,志高真的是很喜欢舞蹈。又说他是那种一喜欢上什么东西就会很认真的人。 美丽是必须以痛苦为代价的吗?多年以后我仍然不时地想起志高这句话。 这句话在我初次听到时留给我的印象并没有多年以后那般刻骨铭心。因为当时的我还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来猜测,安德烈那令人目眩的美丽是以什么样的痛苦为代价的……IV 还有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件。就是那一年我暑假回厦门,带着我的三个死党同行。但旅游迷朵姐半路去了九华山,说是到厦门再和我们会合。她和乐团请一次假不容易,不顺路多去几个地方就象对不起谁似的。 志高似乎对她只身行动有些不放心,但他是被北京歌舞团公派出差,身不由己,又羞于启齿以示关心。是以频频向和我一样放假一身轻的秦天示意让他护送。可无奈这位哥哥早已习惯了妹妹的独往独来的作风,丝毫也没有担心的意思。所以志高只得作罢,暗暗地担心不已。 这次假期结束我会和妈妈一起反京。因为她要带着她的厦门市现代舞团进京参加第五界艺术节的汇演。 志高和秦天都不是第一次见我爸妈了,他们都叫我爸叔叔,但对我妈都必恭必敬地叫桑老师。爸和妈为我们准备住处,我告诉妈过两天还有一位女客要来。妈笑着瞅了我一眼:“肯定不是你的女朋友。” 到底是我妈。 我说,确实不是我的女朋友,但将来有可能成为我们当中某人的女朋友。不过这还有待于当事人的努力。 这次来志高是有事要办的,而且我们要等朵姐来了之后再一起去玩。所以这两天我和秦天就泡在厦门市现代舞团。因为忙着筹备演出,妈的人手不够,所以抓了我和秦天的劳动力,帮着打打杂什么的。 没想到这次劳动力抓得相当彻底。把我们几个人的假期都陪上了。 三天后,朵姐从九华山回来了,我们都猜想她这次收集到的打击乐器肯定只有木鱼了。(九华山乃佛教胜地)没想到她还给我买了个礼物。 一只瓷的风铃。 一只烧制考究的小瓷碗倒置在上面,碗上有手绘的梵文装饰。碗内中空的地方由丝绳穿着一个小铁缀,下面垂着一面长方形的木牌,风吹动木牌的时候铁缀就会敲击瓷碗,发出清脆的“当当”声,棒极了! 木牌的正反面都有字,是篆体。有几个我还真的不认得,于是拿了跑去问志高。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是好文字呢?是舞团里哪个暗恋你的小姑娘送的?”他念给我听之后打趣道。他还不知道朵姐已经回来了。(朵姐由于不认识路,所以打车直接到舞团了) “是朵姐哦!没想到她原来是暗恋我啊!”我故意作出恍然大悟状。 这下子轮到志高脸红了,一提到朵姐,他就没话说。 他也收到了朵姐的礼物,是一本线装本的《华严经》,古色古香,从他收到礼物的表情看应该是深得他心的。朵姐送了爸妈一挂竹子卷帘,挂在家里很有味道,惹得妈爱不释手,直夸朵姐周到有心又有品位。可是有人却不这么认为,这个人就是秦天。因为他收到的礼物是一串念珠。 当我们说起我风铃上的文字时,朵姐在饭桌上大笑起来,“真的?原来是那个意思,我不认得。不过好险,幸好送给了小林,不然笑话就闹大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瞥了志高一眼,志高也恰好在看她,接触到她的视线赶紧底下头吃饭,长长的刘海把表情挡了个严实。 我心想这两个人应该是心照不宣吧。于是夹了一块竹蕈塞进嘴里掩饰住想笑的冲动。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默念着这两句诗,真的是好文字呢,只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惆怅感觉。 第二天,我带着他们三个人从鼓浪屿回来,妈妈就已经等在家里了。她说有事找我们商量。 她的舞团这次进京汇演的作品是她亲自编导的大型现代舞群舞《河床》,团里所有的演员都用上了,可今天排练时小张的韧带严重受伤,他的位置很重要,一时找不到人代替,所以…… 为什么我总是摊上这种事?我心中有些不情愿。“可是我没跳过现代舞啊!” “不要紧,舞种之间的差异没那么难跨越,有很多现代舞者都是从古典舞转过来的,以你的功底应该是没问题的。”妈妈又是惯有的那种笃定语气。 “只是有些对不住你的小朋友们了。”妈对着志高他们歉意地笑笑。 “没关系,桑老师,我们自己去玩儿。”秦天倒是大方。 “等玩儿完了我们来帮忙你排练,我们也想看看小林跳现代舞。”朵姐也在一边帮腔。 于是当他们优哉游哉地游玩的时候,我就跟妈妈舞团里的演员们在排练厅里挥汗如雨了。 开始我很不习惯现代舞的集训动作,跳跃很少,滚动却很多。但渐渐地我发现,这种不规则的肢体运动方式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仿佛可以更不加管制地展示我的身体以及情绪。 在妈妈的亲自指导下我很快就熟悉了现代舞的感觉,开始和舞团的其他舞者磨合。 天!这真是一个波澜壮阔的作品,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跳群舞的关系,我被那种溶入洪流之中的归属感所深深吸引。舞蹈音乐由西北民谣转到交响乐《黄河》台上的舞者由少到多,每个人微不足道的气息最终汇成一股澎湃的浊流,激荡而出。 太棒了! 从小到大,我对妈妈都有种距离感,但那时我终于明白了她对舞蹈是何等热爱,跳着她的舞蹈,我从心底里为她骄傲。 三天之后志高他们就来舞团帮忙了,志高和妈妈谈得很多,我想作编导的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吧。 由于排练日程很忙,晚饭的重担就落到了爸爸和秦天的肩上。所幸这两个人的厨艺都可圈可点。而朵姐就是全方位的后勤,只要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她都跟着掺和,包括停电时侯舞团排练的钢琴伴奏。 那一个月,我们就象是一家人。 于是终于到了进京前的暖场演出。 我和其他演员都化好了妆,站到了幕布两侧。音乐响起,第一组舞者上场。藏语的民谣带着悠远的回声催动着他们的舞步。 然后是我们这组上场。我汇入他们的细流,随着他们一起滚动、站起…… 我跳着,心中忽然浮起了不知是哪首诗散乱的句子。 “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 白头的雪豹默默卧在鹰的城堡,目送我走向远方 …………” 我们迈着不规则的舞步移向舞台前方。 “……我轻轻地笑着,并不出声 …………” 又一组舞者加入了我们。 “……我让万山洞开, 好叫钟情的流水投入我博爱的襟怀……” 我在地面上滚动,和他们一起尽力伸展我的身体。 “……我爱听兀鹰的长唳,他有少年的声带。他的目光有少女的媚眼。他的翼轮双展之舞可让我血流沸腾……” 《黄河》的雄浑曲调响起,我的主体意识飞到了九霄云外。 “……我是浩荡的河床……我张弛如弓,我拓荒千里……” 所有的舞者在台上聚齐,我们扬起双臂,跳跃离地。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躺倒的河床,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屹立的河床…… 曲终,掌声响起,我已神驰万里。 那天晚上我们回去的路上,谁都没有做声。三天后,我们踏上了返回北京的路程。 回到北京,汇演结束。妈妈的《河床》得到了一致的好评。有一天,志高来找我,说要我们再合作一次,这次要在古典舞里加进现代舞的风格。配乐是以打击乐为主的,曲子是朵姐编的,舞蹈的名字暂定为《胡笳声断》。 “记住,林桑,我们这次是要冲击荷花奖。”志高的口气充满自信。 朵姐也说我很适合跳现代舞。 看来我真的不能象孙绣嫣老师那样成为一个纯粹的古典舞者了。我也觉得我身上的某种躁动随着现代舞蒸发了。那种感觉是我在古典舞里从未体验过的。 我真的也能跳现代舞!我心中窃喜。 安德烈除了芭蕾以外也是个优秀的现代舞者,我拿出爸爸送我的海报,那是他一年前在巴黎发布的新舞《with shadow》。 我看着海报里他挺拔的身影,心想我们又有了相似性。 就是那个舞蹈,《胡笳声断》,它是开启我命运的又一把钥匙。同时它也影响了另外两个人的人生。 当这个舞蹈编排完毕的时候,朵姐真的成了志高的女友。至于这期间是谁捅破这层窗户纸,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是经过了长时间的互相观察,二人才有了最后的决心。但我一直怀疑我的这个舞蹈是不是志高找来做最后试探的机会。不过象他们这样先当朋友在作恋人的形式倒是十分符合这两人的性格。 这个舞蹈如愿获奖了。后来又以它参加了我的第一次出国演出。 我还记得比赛的那天,高手云集,我的心中充满了异样的愉悦。大多数舞者是不愿看其他舞者表演的,就象厨子都吃不惯别人做的饭一样。但看优秀的舞者跳舞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的表现刺激得我无法平静,等到我上场的时候我肢体的兴奋和神经深处的律动已达到了高潮。 那种感觉让我心神俱醉,随着一阵细碎的打击乐,我调动自己的身体,每一个手臂的停顿和脖颈的弧度都挣脱了我的心思,以它们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我全身心感受着自己的每一个收缩和松弛,着地滚动,粹然站起。随着节奏鲜明的胡笳声渐弱,我的动作嘎然而止,接着一阵笙箫合奏飘忽而来,我缓缓地升起自己的身体,象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一种不可视的更换便在我心中完成。古典舞的骄傲与幽雅升腾起来,我的四肢伸展、腾越,渐入一种境界。 在舞台之上、聚光灯打照之下,我看不清观众的面孔。 但在那一刻,我骤然明白了我这些年以节制和刻苦作为代价去追寻的到底是什么。不是掌声,不是荣耀,而是这种语言、文字、音乐都无法表达的直接。这种深深隐藏于我形骸深处的真实感觉。我通过舞动肢体来独自展示,独自享受。这种幸福虽不具体却无可比拟。它使得我从前所有有意识无意识的受难都变得无比值得,当这种幸福感流过全身,我身体所经受的所有磨难便都成了恩宠。 我终于了解了妈妈和其他象她一样的人们对于舞蹈的狂热了。因为这种独占式的幸福是那样难以抗拒,充满了无穷的魅力。 ……随着我最后一个腾越落地,我放开了呼吸,听见掌声雷鸣般地响起。 下台后,志高一把抱住我,显然是兴奋极了,朵姐站在一旁看着,眼里依旧是浓浓的笑意。 两个月后,我被选中参加了出国演出的访问团,舞院有两个节目入选,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民间舞系的小师妹杨珍,她就是跳杨竟芳老师编舞的《妹妹你是水》的演员。朵姐说她是个“俏死了”的小姑娘,我们巡演的第一站是纽约,由孙老师带队。 在飞机上,我们三个坐在一排座位上。我闻到身边杨珍的身上有股熟悉的香味,不知是在哪闻过的。她很活泼,又有些腼腆,我也不太好意思和她说话,所以就有一句没一句的瞎聊。后来她问我,我在听力教室的座位是不是“F3”,我说是啊。 她有些脸红地说,她上听力课时也是坐在那里。我忽然想起,我们班排在她们班之后上听力课,而我每次上课的时候,都会闻到我用的耳机上留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在整个巡演过程中,我们互相帮助,熟络了很多,但彼此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回舞院以后我们没有时间进一步交往了。因为,我得到了校方的通知,我们北京舞蹈学院,要和纽约圣保罗舞蹈学院交换留学生。对方指名要我去进修一年的现代舞。我,要去美国了。 得到这个消息,我的脑子都乱了,去美国,这种幸运竟然真的会降临到我的头上。这是我做梦都不曾想过的。 一年, 我要离开中国一年,离开北京舞院,离开我的朋友们整整一年,去经历另一种生活。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美国,它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 而第一个浮现在我脑中的念头竟是:那是一个有安德烈存在的美国。第三章 异国发生的往事 我们恐惧着我们所向往的,我们不是怕刀,而是怕我们心底下以刀伤人或自伤的秘密向往。恐高症不是恐高,而是恐惧我们天生具有而从不被认识的堕落欲望,或让别人去堕落的欲望。 ————旅美作家 严歌苓 I 临走前妈和爸都来北京送行,秦天也在他家设宴为我饯行。而在我离校的最后一节听力课上我看到桌之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一路顺风。杨珍” 我想着那个俏丽又腼腆的小姑娘,心里也有种甜丝丝的感觉。毕竟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对我有所表示。 我坐在飞机上,想尽力想象我到美国后的生活,可什么也想不到,我反而想起了在秦天家吃饭时我们说过的话 那一晚我们在一起,说起了我行李中妈妈为我准备的十双舞鞋。所有的舞鞋都是鹿皮夹底的,鞋帮上绣着“L·S”两个字母。都是妈妈特别为我定做的,这对于跳舞的人来说是必要的消耗品。 “不知怎么的,如果说睹物思人的话,我看到小林就会想到舞鞋。”朵姐说。 “哎?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好象有一个心理医生说过,一件与本人有密切相关的东西能体现出那个人的心理以及他与现实的联系。”秦天接道。 “那你们说一看到朵姐能想起什么?”我问 “那还用说?鼓呗!”秦天说,其他人也点头。 “那志高呢?” 朵姐瞟了他一眼,说:“是书。”看来也没有异议。 轮到秦天了。他自己兴高采烈地说象他那样一个又有感性又有知性的优秀男人一定有个非凡的象征物。 可没想到答案是:帐本。 当志高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两个字时,大家都笑得喷饭,太形象了。可当事人却极端不满,还威胁他小心未来大舅子的坏心眼。 当时我心里就想,我一想起安德烈会想到什么呢?奇怪的是我脑子里首先出现的就是那个跳舞的牧神,那个充满诱惑的神祗以他的形象出现,那妙缦的舞姿充斥着我的脑海。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现实中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呢? 难道说他在我心中真的只是一个不真实的虚幻存在吗? 我一路思索着这个问题。 带着时差影响的不适感,我踏上了那片异国的土地,无所谓兴奋与紧张,我知道我是非来这里不可的。就算没有我想看安德烈现场表演的秘密愿望,放弃这个机会也会被所有人看成白痴。圣保罗舞蹈学院,那是世界上所有现代舞者梦想的摇篮。我此行成行不知让现代舞班多少同窗气蓝了眼睛。 由于是交换留学生,很多事务与程序在国内就已搞定,所以手续很简单。校方很快就安排我住宿、插班,一切都很顺利。我的英文基础不算差,但听和说还是相当地吃力。好在舞蹈课上语言还不是最终障碍,而且美国人在和你说话时很是照顾你的听力,所以一段时间之后我也就渐渐适应了。 当一切都稳定下来的时候,一个月已经过去了。我找到了我的第一份兼职工作,(我必须负担自己的生活费)——打扫训练厅。这是我努力争取到的美差。我从附中时代就爱极了这种劳动:你亲手擦掉镜子和把杆上的汗垢时是那么地甘心情愿,因为你的汗水也流在上面;你把地板拖得光洁如镜时觉得心满意足,因为明天它也会映照出你的影子。 而且最关键的原因是,我希望可以保持我每晚练睡前功的习惯,如此以来,我就有了这个宝贵的个人空间。 课业并不轻松。我努力地适应陌生的环境,全力以赴地熟悉另一种语言。在那段忙碌的时间里,我几乎没空去想与我一拉近了一个太平洋距离的安德烈。但我一有空还是会把随身携带的那本录象带拿到音像教室看。舞蹈里那个虚幻的形象带给那时的我一种奇怪的安慰。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我竟然有种被守护的感觉。仿佛那是我随身携带的天使。 我经常受到家人和朋友发给我的邮件,我告诉他们一切都好,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和安德烈生活在同一个都市里,这种情况本身就是我从未指望过的状态。我从小到大都不曾有过任何不切实际的妄想。也许是天可怜见,让最不可思议的一桩在我身上实现。 我下定决心,只要安德烈有公演,无论票价怎样,我一定去看。 ………………………… ………………………… 我有点儿想不下去了,我企图用这种让记忆慢慢浮出水面的方式来正视自己的心灵。但看来还是很难。 真的很难。 越接近这个秘密的核心部分,我就越是胆怯。 但我还是想继续下去。 因为我清楚,我不能就这样终日生活在痛楚与悔恨中。这样太对不起自己,也太对不起他了。他也一定不希望我这样生活吧。 可我就硬是无法想下去了。记忆与意识本能地在退却。 那就先放一放吧。 也许开启那样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记忆,是需要某种仪式的。 现在是我离开美国那段生活的第三个年头了。我也已经是北京市现代舞团的正式舞者了。参加演出之余,我开始尝试自己编舞。志高给了我很多帮助。他告诉我如何将技巧有机地组合,如何将表达溶入其中。 另外他还对我说,或许我可以用这种方法寻找到一个发泄的途径,他还说,用舞蹈来诉说心事是最保险的,因为你永远不必羞于启齿。 他肯定察觉到什么了。只是他不问,也不说。 于是我走进了训练厅。在镜子前坐了下来。心想,从哪里开始呢? 还是应该从那里————《牧神的午后》,我站起来,心里想着德彪西的乐曲,展开手臂。 ————就从那里开始吧,我偷偷地爱慕和憧憬…… 我将手臂向上伸,慢慢坐倒,后滚翻,跪起,再将手臂向上伸。伸到一个我一直以为无法触及的高度…… 我跳着,心中产生了一种对自己舞蹈奇怪的认同。我的这段舞蹈从感觉上和我的这段记忆竟是如此相配。我这一时期的感情通过肢体的舞动象延长线一般甩出去了。那些缠杂成一团的感情,那些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舞蹈却可以把它们展现得巨细无遗。它们象潮水一样漫过我的身体,让我能通过非理性的途径更清楚地看清它们——我的迷惑、感悟以及我那青涩的憧憬…… 我赶紧回家,拿出我的编舞笔记,在新的一页上记录下今天的动作,生怕有任何的遗漏。这应该是一个独立的舞蹈,我在前面冠上一个名字:“滥觞” 是啊,所有事物都会有一个纤细而微不足道的开始,即使一段感情也不例外。而这一段记忆正是我心中秘密的滥觞。 晚上,我睡不着,我一直在想,或许我可以把我所有的记忆都舞蹈化,这样他们就不会那样躲躲闪闪的了。我打开灯,爬起来。重新拿出那本编舞笔记,我又一遍审视了我的独舞《滥觞》。也许我应该继续下去。 如果说我去美国以前的记忆只是滥觞的话,那么我去美国的那段日子又是什么呢?我想到那段有些轻狂,有些放肆,又学会了成长的日子,在本子上写下了又一个题目:“少年游” ………… ………………II 我一向被认为是个稳重的孩子,然而在美国的那段日子里我却做下了许多不稳重的事。当然所有的起因都是安德烈。只要一碰到有关他的事,我辛苦培养起的理性就都不起作用了。 我在美国第一次看他的现场演出是在一个叫“托马斯·金”的小剧场。他跳的是乔治·巴兰钦的《四种气质》。这是一支只有一名男舞者的群舞。我在教学录象里看过很多个版本。但没有人能跳成安德烈那样。 在多位女舞者的衬托下,他不仅贯穿了整个舞蹈,还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包括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观众。小剧场里是一种整体痴迷的气氛。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那样的气氛。他在舞台上传达的,分明就是一种赤裸裸的诱惑,然而舞蹈的动作是矜持的,这种传达是不自觉的,就这样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被他捕获了。我没见过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又毫不在意地诱惑别人,而关键是,他诱惑所有的人。 演出结束后,我站在剧院门口路灯的阴影里没有离去。这是末场演出,所有的人都走光了。离开的人群里没有他。我又等了很久,纽约的秋天已有些微的凉意。 突然一阵马达的轻响,一辆豪华的林肯车从街角转过来,慢慢驶过我面前,透过敞开的车窗,我依稀看见他坐在里面,靠在他身上的女人似乎很美丽。 他的演出并不频繁,好在如此,不然我可怜的收入是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那昂贵的门票的。我场场都会在剧场门外守侯,等着看一眼他的车绝尘而去。 在课堂上,老师和同学们经常会讨论他。有一次一个老师说,柯兹尼雪夫的舞蹈是只能看不能模仿的,因为他的舞蹈就象一个只有他才能编织出的梦境。你可以观看、可以欣赏,但休想溶入其中。 溶入其中?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奢望。只要能在近处观看,就已经很幸福了。但不知怎么,我总有一种感觉,他的梦境并不是一如我们看到的那般美丽,有种奇怪的情绪在里面。我也不确定…… 在美国生活的第八个月。课业负担已不那么重的我去参加了我新工作的面试。那天早上,我紧张得连兴奋都忘了。 是安德烈的新作品——男子群舞《流浪者之歌》在纽约范围内招募舞者。 时间还很早,面试的剧场已经门庭若市了。但我是里面唯一的中国人。我拿到了一面写着号码的牌子,上面写着“133”号。一共有480多人参选,但只有三十个人能够入选。 我不敢肯定,我当时怀着怎样的心情。我完全没有自信,却又肯定自己会力争到底。 同时我心底还有种隐隐的恐惧——多少年来我都在远处仰望着他舞动的身影,同时心满意足地自顾自地陶醉其中。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距离了,而现在我却在无法控制自己地,不断地,拼命拉近它。 距离没了,心理上的安全感也随之渐渐稀薄。恐惧就这样产生了。 但我决不会逃掉,该做的事总要做,就象尽管近乡情怯,但人们还是会回家一样。 当时在面试会场,我就发觉,我对成功的恐惧比对失败的恐惧还要强烈。可我安慰自己,第一,很可能我选不上,第二,就算选上了,在这个大型的男子群舞中,我这张平淡无奇的亚洲面孔也不会引人注目。 我在担心什么呢?真可笑,象他那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注意到象我这样的存在?我如此坚信着。心情轻松了许多。 轮到我上场时,我随意跳了一组集训动作。因为没带眼镜,现场的状况微微地模糊着,但安德烈那明亮的发色在评审席中非常突兀,灼烧着我的视野。 然后我就退场了。在等待结果的过程中,时间仿佛都不流动了,我的脑子也失去了运转的功能。直到评审念出“133”号入选时,这种状况还持续着。 不过我真的入选了,成了幸运的三十人中的一员。 我竟然可以和他一起跳舞?这怎么可能? 可一切都是真的,我真的在他的舞蹈里获得了一席之地。 这意味着我可以在更近的距离仰望他了。 更近的距离…… 日程的安排是一、三、五下午集训。为此我向学校打了招呼。训练的场馆并非一处,是根据三处场馆的使用时间来轮流安排的。而巧合的是星期三的训练场地竟是在我们圣保罗舞蹈学院的训练厅。 《流浪者之歌》的舞蹈全貌在几次集训后彻底呈现出来了。这是一个以群舞为主要构架,中间穿插有雕塑效果的小群体舞组的灵活作品。全体舞者的服装都是巴兰钦时期的学院派紧身衣,沉静而不花俏。与忧伤又奔放的乐曲相当搭调。 下一个阶段就是动作的分配了。除了全体的舞蹈动作之外,我还被分在了两个五人一组的舞组当中。一天的排练下来,我与其他演员已有了很大的默契。毕竟大家都是百里挑一啊。 这支舞蹈的编导是古雪夫,他是安德烈特聘的现代舞著名编导,也是现代舞编舞的元老级人物。62岁,一头花白的头发,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他与安德烈合作多次,被舞蹈界成为是“老配少”型的最佳排挡。 他对动作的要求非常的严谨,使我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压力。 和安德烈在一个场地里训练。对于我来说是梦境般的经验。虽然不至于在排练时走神,但我的眼睛是始终不自觉地追随着他的身影。我对自己这种不显眼的旁观位置满意极了。因为我不担心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心中的秘密,因为象这样看他的才不止我一个人。 他总是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不象我,一走下舞台就傻兮兮的不象个舞者。安德烈的美丽在台上和台下是没有差别的。他那艳阳般的发色,修长匀称的体态,精致的脸庞以及雄鹿般灵巧的四肢就象磁石一样吸引着人们的目光。而他自己却对这些浑然不觉。他的表情总是淡淡的。这一点和志高有一点像,但志高淡然的表情里包容更多的是笃定与了解,而安德烈的淡然却象是与生俱来的。让人琢磨不透。 我有时就在想,他身边围绕的众多女人是否就是为他这种不置可否的气质着迷呢?还是为他那如此外化的美丽心动?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她们之中有谁是真正了解他的人? 如果表象太过于华丽,人们往往就舍不得去探究其本质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许多年来迷他的是什么?我说得清么? 那安德烈的感受又是怎样的?他的表象被关注得太多了,他的内心还会有人呵护么? 应该是有的吧,我想。他总不至于情感缺失到轮到我这种小角色来担心这种事,我为自己没来由的多愁善感又嘲笑了自己一翻。 星期三。 在我负责打扫的那个训练厅排练。整个舞蹈已经基本成型了,开始与音乐进行初步的配合。当训练结束后,大家都陆续离开了训练厅。我留下来打扫。象平常一样,我随手拿出书包里的一盘录音带,塞进录音机里。 《苏武牧羊》的曲子缓缓地流泻出来。这一盘磁带是出国前朵姐塞在我书包里的,里面收录的都是民乐,她说是用来慰藉我的思乡之苦。哎,这么忧伤的曲子,不听倒也罢了,听着不思乡才怪。真不知她是为了安慰我还是折磨我。 有一段日子没上网了,也不知他们都怎样了,朵姐和志高的感情进展如何?还有秦天对杨老师的爱情攻势……还有爸妈…… 想着想着,我真的开始想家了。那静静流淌的音乐又让我想起了以前志高为我编的一端古典舞集训动作。 我把抹布放到水桶里,走到镜子面前,开始跳这段有些生疏的动作。我右手捏一个剑指,向左翻身紧接一个倒插。在那完全外放的舒展动作里。我品味着我们民族特有的矜持与幽雅。那没躁动的澄静,深厚的澄净。旋转之后是朝天蹬。我用这种方式想着家。 猛然,我从镜子里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我吓了一跳,停下动作转过身去。 天!是安德烈,竟然是他站在那里,看我跳舞?!!!! 他拿着毛巾,衣服还没有换,看来是要去洗澡,但却被音乐引过来了。他在这儿看了多久了?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对不起,打扰你了,请继续。”他有礼貌地说。 我仍然站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竟然向我走过来了,我那一刻心里简直慌乱得不得了。舌头发麻,脚也发软,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你刚才的动作很好,你能再跳一次吗?”他的英语带着一种让人舒服的卷舌音,不紧不慢地说。 我用力点点僵硬的头。 于是我重复了刚才的动作。然后又不知所措的望着他。他低头想了想,然后说:“你能从头到尾跳一遍这段动作么?你只管跳你的就好了。”他说完就过去摆弄录音机,可从里面放出的音乐却是《流浪者之歌》第二节的那段中板。他点头示意我开始跳。 于是我就跳了。奇怪的是这段音乐却也能够配合上我的动作。然后他走过来,开始和我一起跳,我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僵滞,但他的眼光示意我继续。 于是我继续,跳那些原本就属于我的动作。安德烈的舞姿和我的并不相似,也看不出舞种的痕迹,只是一如既往的优美着。然而却丝丝入扣地配合着我的舞步。我从未有过这种即兴而舞的经验,简直象是梦游仙境,正神游之即,他忽然欺身上来,很自然地托起我的右臂和左腿,竟然是一个托举!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也从来没被人举起来过。但我竟然也一个流畅的转身在他的身侧落地。接下来的动作我都觉得吃惊,怎么会这样默契?我只是自顾自地跳而已,可他却能如此自然地插入我的舞步,影响它们,改变它们。并使我们所有的动作都溶入音乐中。 那段中板结束了,我们都停下来,他看了我一眼,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很好。”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同他说话,所以舌头都不听使唤。 “那我打算把它加入〈流浪者之歌〉可以吗?” “It’s my pleasure.” 我顺口说出这句客套话,因为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No,it’s our pleasure. ”他微笑着更正,“ Your dance is wandful. Thank you so much .” 离开训练厅,我的脑子还是一团糨糊,我在想,今晚上网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秦天他们。他们会相信吗? 晚上,我坐在学生公寓的电脑室里检查我的邮箱。发现里面已经积了一堆信件了。有爸妈的,秦天他们的,还有其他同学的。 秦天的信一如既往地长。但里面有一条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他在安德烈的网站里看到一条消息,说下个月末,安德烈要动手术,他要为加洲机械的总裁威廉姆·伯顿捐赠骨髓。秦天并不知道我正与安德烈一同排练的事,他只是象平常一样为我提供我感兴趣的消息罢了。 是啊,自从我到美国之后,我有多久没去过安德烈的网站了?我放弃了立刻回信的念头,决定先上网站去看一看。 确实是有这条消息的。在现代传媒的笼罩之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前因后果是这样的: 威廉姆·伯顿于一年以前确诊罹患白血病。一直在寻找适合的骨髓捐赠者,几月以前与加洲机械在商业上过往甚密的安德烈响应捐赠,而且化验分析显示,安德烈的骨髓细胞与伯顿的排斥反应相当小,是非常理想的捐赠者。二人达成协议,与下月末安德烈的公演结束后,进行移植手术。基于此,媒体纷纷猜测,从年龄上看,安德烈很可能是伯顿的私生子。但显然这个结论没有任何的证据支持。 私生子?我也觉得不可能,赫赫有名的伯顿怎么会任由自己的儿子被商业上的竞争对手本杰明·洛克收养,那不是很没面子吗?而且伯顿至今膝下无子,又怎会轻易放弃亲生的儿子呢? 但同时我认为,安德烈和伯顿之间肯定存在某种关系。我关注安德烈这么多年,他的世界里总是有威廉·姆伯顿的名字。可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实在想不出。 说道底,这不过是一条消息啊,又能证明什么呢?我这样想,安德烈始终是各种花边新闻的源头。他太引人注意了。 说起来舞者要是走红的话,再红也红不过影星和歌手。舞者始终只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走红。可安德烈是例外,他的外表太受瞩目了。以至于连地方报纸的闲话专栏都会有文章讨论他身边不停更换的女人。III 我想知道的是,剥除他眩目的外表,这个叫做“安德烈”的存在剩下的还有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这并不代表我有去探索的勇气。 我所有的发现都是在无意之中成就的。 对于我和安德烈的那段双人舞的插入,编导大人古雪夫竟然也没有丝毫的异议。于是我就这样失去了我得天独厚的旁观位置。因为我是和安德烈在一起练习,所以我也成了一些人观察的对象。 训练休息时,会有几个人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对我说,你跳得不错。 全都是因为安德烈,我这样想,我只是一颗折射到恒星光亮的行星罢了。不,我充其量只是一颗和他擦身而过的彗星,我将只在他身边停留一瞬,而行星是要围着他一直转,一直转下去的。我没有那个福气,只要能沾上他些微的光亮,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又是一个星期三。 还是在圣保罗的训练厅。所有人都走了,安德烈还留在这儿和我讨论一个动作。他执意要将我原来的一个单人旋转去掉,改成另一个双人动作,他的意思是要我将双臂向后伸成锐角状,后背紧靠着他胸前挂在他的肩胛上,他背着手仅用肩的力量将我举起来。向左前方走几步再接一个双人旋转。(这个动作的亲密程度请各位自行想象^_^ ) 可是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我告诉他我做不到。 并非这个动作有多么难,只是因为我从没与任何一个男舞者有过这样紧密的身体接触。我真的很不习惯。况且,对方是他。说实话,我觉得很别扭,很紧张,很慌乱……说不清那种感觉,总之是相当严重的违和感。 “你到底在干什么?”安德烈的语气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林,你的话,不可能做不到的。” 他总是叫我“林”。我低着头,没答腔。 “我不知道你们中国人有什么讲究,但我想说这是在美国,我们是在跳舞,我不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他后半句的语气有些轻微的浮动,让人听不出是暗示还是讥讽。 我心中一紧。不行,我不能示弱,我不能让他看出我的任何破绽。 我抬起头,努力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是,对不起,我们再来一次。” 我看见他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他把音乐倒回去,我们从头开始。 忧伤的音乐响起来,我们的动作也随之打开,我想这是我也不陌生的乐曲,那曲调里也有我的漂泊,我的寻觅。因为那曲调里有所有人的漂泊,所有人的寻觅,我们在自己的灵魂里漂泊,寻找着一个信仰或理由,让自己去皈依,让自己去背离…… 到那个动作了,我向后倒,他扶住我的腰将我微微举起,我双臂向后一伸,他同时松开了手,我向下一沉挂在了他的肩胛上,奇怪,违和感消失了,仿佛一切都自然而然,我的后背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圆润的胸肌,但我再没有难为情的感觉了。 原来,舞蹈真的是可以净化一切的。舞蹈中容不下龌龊的东西。 我有点明白我与安德烈的差距究竟在哪里了,首先一点就是:在舞蹈的神殿里,我没有他虔诚。 明了了这一点,我隐隐感觉到,他的舞蹈也并不是一个丝毫不可溶入的梦境。 音乐过后,我们停下时,他对我说:“beautiful job!” 但在舞蹈以外,我已经可以清晰地触摸我的恐惧了。我不是恐惧安德烈,我是恐惧自己。因为我已能够意识到,我的目光投射到他的身上,折射出来的,分明就是我自己的欲望。 我还摸不清这欲望的内容。但我还是惧怕这我也不明就里的欲望, 每次训练结束后,看着安德烈离去,我都得动用我所有的自持才能控制住跟上去的冲动。我不能再象他不认识我时那样无所顾忌。尽管我依然对他无比的好奇。 有些时候会有人来接他,有几次是一个中年男人,但大多数还是女人。其中经常见的是一个褐色头发的漂亮女人,后来听他们说她就是本杰明·洛克的独生女詹妮佛。听说她是哈佛毕业的高才生,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投资公司。与洛克的儿子爱德华的不务正业相比,很多业内人士都相信詹妮佛才是继承家业的最佳人选。 我看着那个褐发的干练美女,心想这才是安德烈需要的人。他们在一起是那么相配。相配得几乎容不下别人嫉妒的眼光。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陪在他身边,而我……,我和他之间充其量只有舞蹈而已。可是,即使只有这样,能和他一起跳舞已是我此生最不平凡的际遇。 一个从儿时起就牵引着你全部梦想的偶像、榜样,能和这样的人一起跳舞,你还能说不满足么? 我有意识的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后来我知道,我确实是太不知足了,对于他我想知道得更多。 因为,我离他已然太近了,在这种距离中,我也怪不得我自己了。 有一天,我们俩的附加排练结束后,他一个人坐在更衣室里没走。而且还穿着练功服,没有换衣服。 当我走进更衣室是便发觉情况不对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手肘支在膝盖上,头垂在那里,显得相当无力。今天练习时,我就发现他脸色不好,托着我的手臂也不甚稳定。 我赶紧走过去,轻轻叫了他一声,他慢慢抬起头,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病了?我心里一惊。 “林,我不太舒服,麻烦你送我到爱利尔大街的纽约洲立医院外科的霍华德医生那里去,你会开车吗?”他非常清楚地说,甚至还微笑了一下,虽然那笑容也很无力,但多少缓解了我的惊慌。 我稳住心神摇摇头,说我不会开车。 “那没办法了,只好叫出租车。对不起,可以扶我出去吗?” 看来他还是相当地虚弱。我迅速帮他披上外套,将他的胳臂绕在我的脖子上,用肩膀撑起他全身的重量,拿上他和我的背包向门外走去。 出租车上,他很平静,并没有很痛苦的样子,这使我稍稍安心,他让我用他的手机打电话到霍华德医生的办公室知会一声。 一下车,在医院的正厅,我扶着他,老远就看到一个光头的黑衣男人向我们跑过来。我听见安德烈微弱的语声:“飞利普……” 等我看清来人的面容,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显然他也还认得我。但只是简单的点了一下头,便招手叫来担架。 “飞利普,用不着这么夸张……”安德烈似乎和他很熟。 “你只管躺着就好了。”被他称作“飞利普”的男人又转过脸对护士们说:“把他推到楼上去。” 难道他就是霍华德医生?我跟着他们走进电梯,心里暗暗惊奇,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坐在诊室门外的走廊里。我想起就是三天前我去邮局取包裹的途中遇到的事情。 当时在地铁里,我就发现有人在盯着我。当我上车之后确认盯我的就是坐在我对面的光头男人时,我不安的感觉油然而升,因为早就听说关于美国治安的一系列传闻。而关键促使我不安的是对面男子的打扮。 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牛仔裤和一双看上去非常厚重的靴子。背着一个五颜六色的破烂帆布背包。头刮得非常亮,更让人过目不望的是他的左耳和左边的鼻翼上,都带着闪闪发亮的环。 我观察他的时候和他正在看我的目光有瞬间的相撞。可不知为什么躲开目光的竟是我,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反而更加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一阵阵发毛。下了地铁之后不禁加快了脚步向繁华的大街走去。 谁知他竟然还不急不徐地跟在我身后。我真的开始慌了,他没道理在大白天里在这种地方抢劫吧?况且抢我这等中国穷留学生也是否太没前途了?我无法回答自己的疑问,只能走的更快。闪身进了邮局的大门。 还好,他没跟进来。我暗松一口气。 我拿完包裹之后,刚走出大门,一声极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滑破了空气。紧接着是几乎震破耳膜的撞击声。等到我的眼睛调整好焦距时,十字路口上一辆雪弗莱已经拦腰撞定一辆四排轮的货车。 一瞬间,整个十字路口沸腾了。后面的车由于刹车不及有四辆追尾,不到30秒,十字路口所在的整个街区的交通陷入了全面的瘫痪。三分钟之后,值勤的警察象雨后春笋般地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都在大呼小叫地管制交通,疏散人群,打电话叫救护车,并从车里搬出受伤的人。总之,现场总算还没乱到一塌糊涂的地步。 那时只听见一个警察大声喊,“救护车怎么还没到?这边有人不行了!” 另一个拿着对讲机的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救护车塞在前面的街区,他们正徒步赶来,大约要20分钟……嘿,穿黑衣服的家伙,离开那儿,别添乱!” 我寻声望去,看到被吼的人正是一路跟着我的光头,他正要往车祸现场走去,我想他该不是会想要顺手牵羊吧。我不禁往前挤了挤,站在围观的人群里。 一个警察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说你呢,离开这儿。” “我是医生,让我进去,那个人不行了。”光头的脸上既没有紧张也没有焦虑的神色,却是一幅露骨的玩世不恭的表情,再加上他耳朵和鼻翼上的惹眼饰品,他的话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 警察依旧拦住他,“我们没空陪你玩……” “这是我的工作证明。”他从上衣兜里拿出证件,送到警察手里,一闪身走进去。不过他并没有去警察认为很危险的那个血流满面的女人那边,他探视了一下躺在地上痛苦嘶喘的老人便起身叫警察帮忙搬出第三辆追尾车里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昏迷而已。 那个不相信他是医生的警察在一边指手画脚地让他先处理伤势较重的伤员,被他一句话挡回来。 “他还可以撑十分钟。”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左边只有进气没出气的老头,便在中年男人的身边跪下来。伸手探了一下颈动脉,又翻翻眼皮。便将双手握成拳头,抡起胳膊狠狠地砸在男人的胸口上,七八下足以把活人打死的重击后,他俯下头听了听男人的胸腔,低低骂出一句“狗屎”。在以不可思议地快速动作从他的破包里掏出一个象是医疗包的东西后,他取出并戴上一幅胶皮手套,又拿出一把手术刀。 接下来他做了一件将所有警察和围观者吓得呆立当地的事,他一把撕开男人的衣服,手术刀用力地向对方的胸侧肋骨切去。大概切断了四根肋骨后,他竟然把手伸进了那人的胸腔!! 他一脸轻松地做着他的恐怖动作,警察也不再阻拦了,因为他们也都看出来这是一次利落到完美的体内心脏按摩。我虽然曾经听说过这种血腥的抢救方式,但从未亲眼目睹。 他全神贯注地捏着那人的心脏,20秒后,伤者恢复心跳。抢救全程仅仅耗时一两分钟。 他极迅速地检视了全体七名伤者,不顾那几名浑身是血伤势极惨的人,很不耐烦地看了看表,似乎在抱怨医疗队的速度后,蹲在了那名呼吸困难的老人身旁,从包里掏出一支很大的针筒,也没有消毒一下子就扎进了老人的锁骨随后利落地拔下针筒把针头留在了老人的身体中。但老人原来胀鼓的胸部渐渐沉了下去,痛苦的表情也缓和很多。 之后他朝曾经推他的那名警察要回工作证明,后者的态度已经是转了720度的弯。 “对不起,医生,误会你了。” 他象是没听到对方的道歉,正眼也不看他地丢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如果五分钟内医疗队赶到,就不会死人,提醒那些乌龟们,刚刚的那两个人也许会感染,但死不了,剩下的就看他们的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似乎看了我这边一眼,然后转身背上他那只破烂包,施施然地走了。 说起来外表怪异的人在美国并不希奇,可是外表怪异的医生大概是很希奇吧,要不然怎么连美国警察都会误会他。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外表怪异的医生竟然和安德烈也认识,而且好象还很熟的样子。 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正感慨世事的不可思议,那位怪医从诊室里出来了。 “来,请到我办公室里坐。”他非常简洁地邀请。 “他没事吧?” “不要紧,只是突发性贫血罢了。” 他带我走进电梯,“对了,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他向我伸出手“我叫飞利普·霍华德。” “我叫林桑,见到你很高兴。”我握住他伸出的手。 来到他的办公室门前,我真的彻底楞住了。这是主任办公室。门上挂的牌子上清楚地写着:外科部主任 飞利普·霍华德 医生。 看到我的表情,霍华德医生轻轻地笑了。显然我并不是第一个如此吃惊的人。这个从打扮到举止都有着超出水准以上的怪异的人竟然是一家著名州立医院的外科部主任??美国这个国家怎么了? 现在想想,霍华德医生真是我这辈子里在最短时间里给我意外最多的人。包括我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次意外。 后来跟他比较熟了之后,他是这样对我解释他的装束的:“剃光头是为了手术时可以不戴帽子,因为平时手术太多了,所以总是戴帽子会很麻烦。” “那手臂上的刺青和耳环还有鼻饰是怎么回事?”我不怎么留情面地提出了他也许是无意间回避的问题。他事实上是个很随便甚至很随和的人,所以和他说话不必有那么多的禁忌。 “那些纯属个人爱好,又不会妨碍工作,我为了工作已经牺牲很多了,你看我都没有戴那些漂亮的戒指和手镯。现在这样敬业的人已不多了。”他似乎有些委屈地说。工作时间以外他很少用正经的语气说话。 他那天说这番话的时还没下班,我看着他身上的那件印有“乔那森·金”(美国当时一位造型相当疯狂的摇滚歌星)的T恤衫,心算着神经不好的病人因此而受惊吓的机率,对他的话从心里不敢恭维。 这个人仿佛注定是为了用意外打击我而存在的。从第一次正式见面开始就是这样。 走进办公室之后,他往写字台上一坐,用一种让我微微感到不自在的目光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遍。不知为什么,他看我的时候眼神有些怪。 “我没猜错,你果然是跳舞的。”他说。 “哎?”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冲着我裂嘴一笑,笑的时候显得更加不正经,“上次在地铁遇到你时,我就觉得你是跳舞的,不知不觉就多看了你几眼,不过好象是吓着你了。” “啊,不,没有。”我感觉我在气势上已经彻底输了。 “其实上次我真的不是有意尾随你,只是碰巧同路而已,没想到还碰上一场倒霉车祸,还有那个白痴警察。”他低头看了看我没来得及换下的舞鞋,鞋帮上的“L·S”字母稍有些脏。 “你知道吗?你和他很象呢。”他的眼睛里象是浮起了一阵雾似的,潮湿得我心里下意识的一颤。 “谁,我和谁很象?” “安德烈啊,”信口说出这个我只在心里才能叫的名字之后,他的眼神锁定在我身上,“要不我何必盯着你看,你别摆出那样的表情嘛……我指的不是长相,你身体上的感觉和他的很象,所以在人群之中特别的显眼,我第一次在除他以外的人身上发现这样的感觉。” “可我没想到你们原来认识,而且你还是和他一起跳舞的。哼……”他似乎有些落寞地一笑,“这个世界也太小了。” 霍华德医生的外貌可以用四个字加以概括,那就是——“不象好人”。事实上除去他特异的气质,他并不是一个难看的人。甚至眉眼之间还可以称得上是俊朗。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这个人从里到外就是透着一股子邪气。 明明是从内容上讲是非常正经的话题,从他嘴里说出来,经过他特殊语气的微妙加工,就变得不正经起来。 例如,如果他说“我昨天晚上的晚餐是在值班室里和加里护士长一起吃的。”简简单单一句话,可是加上他说话的神情和语气,不了解内情的人一定会认定他在深夜无人的值班室里不仅仅是吃晚餐,而是大餐年轻的护士长的秀色吧。 然而实际情况是,他深夜值班饥肠辘辘,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只得吃了一块加里护士长从家里带来的只有她自己认为是无上美味的酸黄瓜沙丁鱼三明治。而那位被听者误认为是年轻美貌的加里护士长也业已走过了56年的人生里程,是一位德高望重慈眉善目神清气朗的老太太。 可是这位衣着奇特举止怪异的年轻医生却在州立医院的外科主任的位子上坐的稳稳当当,这也决不应当是偶然那么简单。 事实上,在纽约州立医院里,没有人对霍华德医生的技术与能力抱有任何的怀疑,他经手的病例中不知有多少例收录在医院的经典病例档案中,他也曾操刀为很多知名人士做手术。安德烈也是他的病人之一。 可是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远比医生和病人来得密切。总之,好象只要是与安德烈扯上关系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神秘。IV 按说象我这样被动的人是不会去主动接近霍华德医生这样的人的。而我之所以会和他熟悉起来全是因为他的坦率。 他和安德烈之间的关系怎样我具体不知。但自从他正式认识我那天后,就似乎对我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们的《流浪者之歌》安排的是全国性的巡演。第一场安排在纽约的林肯中心,第二场在Washington DC的 John·F·Kennedy 中心,第三场安排在休斯顿的 Gusf·Wortham剧场,然后直飞落山基的The Music Center,而最后一场安排在加州的Sam Jose 中心。全程一共14天。这次巡演带有安德烈的个人舞蹈发布的性质,也邀请了一些当地著名舞者友情参演,但能走完全部行程的就是安德烈自己和我们这些跳《流浪者之歌》的演员、编导古雪夫大人还有随行勤务人员。 可出乎我的意料,还有一个人也背上了行囊加入了我们的旅程。这个人就是飞利普·霍华德医生。 他自称是利用休假受聘为我们巡演团的随团医生。可是象他这么高阶的医生没有安德烈的面子和洛克的财力想必也没有人请得动。 然而他的行为与其说是工作,还毋宁说是观光。 这倒好,一上路他就开始粘着我。上飞机坐在我旁边,吃饭坐在我旁边,反正只要他闲着,就总往我身边凑。 刚开始,我被他弄得很不好意思,但慢慢我发现,他真正抱着的是一种逗我玩的心态。好在我在国内时已经被朵姐他们逗惯了,所以也渐渐放开了自己的局促,和他打成了一片。到了后来,我和他在一起时要比和安德烈在一起时轻松得多了。 自从我上次送安德烈去医院之后,我们在工作之外的接触也多了,虽然不能称得上是熟悉,但至少是“认识”了。因为不再仅仅是我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的身影,他那双灰兰色的眼睛看向我身上的时候也渐渐多起来。 这反倒让我局促不安,因为我不能再象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观察他,因为随着他的目光望过来,别人的目光也望过来。在所有这些望过来的目光之前,我得瞒好自己的心事。 可在霍华德医生面前,我就少了这一层顾忌。 直到那一天晚上他又一次向我展示了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性。 休斯顿的演出结束的那天晚上。大家回到下榻的酒店。我的脚踝有些轻微的挫伤。于是我来到霍华德医生的房间,想要一些帖剂。 门虚掩着,并没有挂“请勿打扰”的牌子,我敲门,没人应。 于是我推门走进去。房间里没有人,可是浴室里有流水的声响。 “霍华德医生……霍…… ”我的嘴忽然象被堵住了一样。因为我看到医生的箱子敞开着放在床上,箱子的旁边扔着一件粉红色带蕾丝的吊带女式睡衣。 糟了,浴室里不是一个人……,我当时的心情别提多尴尬了。毕竟这种事对那个年纪的我也是敏感非常。 可是大家都是刚从剧场回来,没想到这个人的动作还真是快那。我觉得脸有些发烫,心想还是赶快离开为妙。 “林,有什么事吗?” 我几乎被这句话吓死了,我仓皇地转过身,看到了浑身湿漉漉的围着毛巾从浴室里出来的医生。他的声音很平稳,神色也没有什么异常。我心里暗暗佩服他的从容,毕竟被别人撞破这种事的人至少也得有一丝尴尬吧。 可是乱了阵脚的反而是我,“啊,我……我没什么特别的事,恩……打扰了,我先走了。” “哎?你别走啊,我现在没事,你要干什么就说吧。” 人不可以这么没神经吧!我对霍华德医生的羞耻心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总得让浴室里的人出来啊。于是我的眼光望向了床上的内衣,希望能借此唤醒他沉睡的良知。 他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然后恍然大悟似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继而他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拉着我坐在床上,用手指擦去笑出的眼泪。 “哈哈……你想到哪去了……哈哈,这房间里没有别人,这件衣服是我的。哈哈……” 他居然笑起个没完没了。 “这可是我最经典的收藏之一哦,阿米利亚独家出品的,全球只此一款,别无二件呢!”他似乎很自豪的向我解释,好象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种爱好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变态。 也许是看到我脸上那似乎见了鬼似的神态。他整了整笑变形了的脸开始向我一本正经的解释起来。 “林,你看来是太单纯了一点。作为男人喜欢女人的衣服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就象有人喜欢集邮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有的男人就喜欢收集和试穿女人的衣服,在医学上我们管这种习惯叫[易装癖],因为穿女人的衣服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满足,这种满足无论是对他们的生理还是心理的平衡都是很重要的。所以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我也恰好有这种习惯,所以出门在外也得照顾好自己,于是就带了它来。怎么样,漂亮吧?” 他仿佛怕我看不清楚似的,拎起那件内衣向我展示。同时象是欣赏似的看着我面红耳赤的脸。 接下来,他又做了一个进一步惊吓我的举动。 “而且,林,你知道吗?”他慢慢凑过来,我不自觉地慢慢向后挪。“有易装癖的人通常都有同性恋倾向那,我很喜欢你,如果你也不讨厌我的话,咱们是不是应该有进一步的交往呢?” 我当时的感觉真的可以用心惊胆战来形容。我好象是从床上跳起来,然后撞翻了一边的椅子。 “哎,你也太敏感了吧,怎么吓成这个样子,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他虽然这么说,但由于他一贯不正经的语气,所以我还是心有余悸。 “好了,不跟你闹了。你右脚扭了吧?我看你走路的时候右脚有些飘,来,让我看看。”他从一只花哨的背包里掏出一支喷剂。他的行动让我略微放心,走过去坐下,把脚拿给他看。 “看你吓得,”他又笑出来,“同性恋有那么可怕么?那只不过是因为这些人的激素和荷尔蒙的分泌和代谢有些异常,所以性取向不一样罢了。虽然性质上是有点儿反社会,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恶呀!再说,我只是有这个倾向罢了,又不是真的同性恋。”他一边给我上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反正在他嘴里,用医学可以解释一切在我看来不正常的东西。而更奇怪的是,他的这种解释竟然会使我安心,令我在得知他一切的怪癖后居然不会惧怕也不讨厌这个人。 而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会对同性恋这个词那样惧怕。但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回了一嘴:“象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当了医生的呢?” “你指的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指你的衣着、外貌还有易装癖、同性恋什么的,这些词好象都不应该和医生的形象联系起来呀。” “那又怎么样,联邦宪章上也没有规定易装癖和同性恋不能当医生,也没规定医生必须怎样着装打扮。至于人们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反正有病了都会来找我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倨傲自信得让我心里都浮起了一丝妒忌。 “另外,更正一点,我是有同性恋倾向,但不是同性恋。”他末了来了这么一句。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觉得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有些微微的晃动,那双一贯自信犀利的双眼中又漫起了一层雾气,湿漉漉的。象雨季的天空。 我开始窥见安德烈不为人知的一面的所有起因,都缘于加州Sam Jose 中心特别化装间墙上的那个小洞。在Sam Jose的第一场演出结束后,我对着镜子在卸妆。我卸妆的位置在整个集体化装间的最左边,旁边紧邻着主角专用的特别化装间。那时安德烈正在里面。 现在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我不禁会想也许这一切真都是注定的,不然怎么会让这么重要的事实一幕一幕地渐渐出现在我这个原本和这一切都不相干人的面前。我不想把这一切不负责任地推给命运。但这一切还是不由分说地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只能把它解释成,这是我自找的。 我的隐型眼镜掉了,我在找它的时候发现了一道暗门。里面是一个堆着杂物的夹层。也许是某一个爱好偷窥的清洁工所为,夹层的墙板上有一个位置和角度都相当舒服的小洞,当我把眼睛凑上去的时候,我看到了安德烈那堆满了鲜花的化装间。可我当时的理性还没有堕落到可以放任自己的偷窥行为。我马上就离开了。 而当我忍不住再次把眼睛凑上去的时候,是我们结束在加州最后一场演出当晚,加州机械总裁威廉姆·伯顿来到了安德烈的化装间。 我无法抑制长久以来的好奇在那个时候爆发。伯顿和安德烈之间的关系是我一直关注的话题。这次公演结束后,安德烈就要为伯顿移植骨髓了。这个时候伯顿拖着病体来看演出,还没等散场就在化装间里等侯。这种行为在我看来是比较不正常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里面的两个人出奇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轮椅上的伯顿先开口了。他的脸被一支鲜艳的红掌挡在我的视线之外。非常低沉且带磁性的声音。 “我们几乎没有单独见过面是吗?” “那是因为你从没想过单独见我。” “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机会。你要知道,不是我不想见你,……我们都太有名了。” “……” “你的舞跳的非常好,就象她当年一样,如果她知道你有今天的成功,一定会很高兴。” “……” “无论如何,为了这次的移植,我要谢谢你。” “……” “我也知道这些年洛克给我那么多的机会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原以为你有什么企图的。” “可你从来没拒绝过。” 安德烈冷澈的声音里没有表情,“你即使怀疑也没有拒绝过我给你的机会。因为你没有这个勇气,只要是能使你成功的机会,无论要你用多大的代价去换取,你都不会放过的。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可是事到如今你还要我做什么?当年我帮不了你,可现在你什么都有了,……而我反而要靠你的帮助,想当初你不到我这里来的选择也许真的是正确的。能成为洛克的养子,真是幸运……” “我是很幸运……很幸运,”安德烈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奇怪,“可是我的幸运并不能成为你原谅自己的理由啊,没想到你倒是真疼爱自己啊。” “我其实是很后悔的……”也许是虚弱,伯顿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你也会后悔吗?呵……,这是你第一次看我演出吧。如果我不在生意上给你机会,你会想到有我这个人存在吗?如果我不给你捐赠骨髓,你会特地跑来见我吗?” 我看见安德烈一步步走向哑口无言的伯顿,将两只手撑在伯顿的轮椅扶手上,从我的角度看就象是在闻那支挡住伯顿脸的鲜艳红掌。仿佛被香气陶醉了似的,他的脸上带着惬意的笑容。这笑容让偷窥的我不寒而栗。 “我现在就告诉你,”安德烈的声音象梦呓一般,“我以前给你的商业上的帮助都是圈套,你又能怎样?我这次捐给你骨髓也是有企图的,你能拒绝吗?要是能的话,就再次拒绝我吧,我很期待你能象当年一样,拒绝得那么痛快那。” 时间停顿了,我觉得呼吸困难,沉积的愤怒象深藏水面之下的惊涛骇浪,波澜不惊地让人窒息。透过墙上的小孔,我看到了伯顿颤抖的膝盖。 “哼……,别担心,我会给你我的骨髓的,毕竟血浓于水,我不会看你就这么死了的。”安德烈站直了身体,转过去,再不看那个男人一眼,“只不过附加一个条件,别再用你的嘴提起她,你不配。” 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这是我第二次偷窥他了,第一次我窥见的是我自己飘渺的欲望,而这一次我窥见的,是他人真实的隐私。 一直以来,我以为他什么也不缺,象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一样,美丽无比,活得象个传奇。 可是我错了。 在化装间里,我窥见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他。那种骄傲与残忍象一支绚丽的笔,为他的美丽涂上了一层诱人的世俗色彩,使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忽然有了存在感,有了烟火气,有了血,有了肉,有了人的质地。 可是我更加迷惑,说他恨伯顿?可是那种感觉又不是很纯粹。只是怨他当年抛弃了自己?只是不能原谅他对母亲的所作所为?那为什么还要帮他,还要救他?真的是象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是想让他跌的更惨? 洛克又知道这一切么? 有关他的谜还很多,我望着那些遥远的谜底兴叹。 回到纽约后,移植手术就进行了,纽约州立医院成了财经和娱乐记者的工作场。而我回到圣保罗,准备结业的诸多事项,另外与国内频繁联系准备回国事宜。忙碌之间一个月又过去了。 在那个月的月末,传来了安德烈与詹妮佛订婚的消息。在他们订婚一周前,本杰明·洛克因脑溢血昏迷入院。纽约商界的骚动打开了序幕。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又一次碰到了好久不见的霍华德医生。地点是在西区的一间教堂里。V 医生的光头在人群之中很显眼,他怪异的打扮让人永远也不会认错他。当我亲眼看到他跪在圣坛前的时候,我几乎怀疑我的眼睛是否出了问题。 世界上再没有比他和教堂更不搭调的两样事物了。当他结束了虔诚(?)的祷告看到了目瞪口呆的我时,我正在消化他带给我的又一个冲击。 他到底要惊吓我多少次?这个男人后来在我的生命里彻底成了意外的代名词。 教堂的晚祷之后,一种静谧代替了人们各式各样的虔诚充斥了这个空间。霍华德医生和我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 “碰见你真是太巧了,”我只能这么说,其实我开口就想问安德烈的近况,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住。 “怎么?我不象是个会来教堂的人?”医生的语气一如往常,并没有因为四周的气氛而变得庄严一点。 但他准确的洞察力让我汗颜。 “可是我确实是个教徒啊,从一生下来就是了呢。” 看着我吃惊的表情,他继续解释。“其实我父亲就是新教的牧师,我是出生就受洗,还有教名。只是我的所作所为不那么符合教义就是了。” 他不在乎地笑着。 “但我还是割舍不下这个宗教。” 他站起来向前面的圣坛走去,我跟着他。 他指着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对我说:“全是因为这个人,我部分地信仰着他。” 我被他的话搞糊涂了,部分地信仰?是我的英语有问题吗?信仰不应该是全身心的吗? “林,你不了解基督教吧。”他看透了我的疑惑,“耶稣历史上是确有其人的。他带给那个绝望时代的,是前所未有的东西。可是软弱的人们在他死后又把他奉为神了。有人说耶稣基督是‘半人半神’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信仰的正是他属于‘人’的那一半。” 难得霍华德医生能用稍稍正经的语气说出这样正经的话题。可煞风景的是我有些听不懂。 “可人们信仰他,不就是因为他是神吗?”我真的不了解医生的话。 “神吗?神有什么可值得信仰的呢?”他毫不在意地在教堂里说出这大逆不道的言论,“林,你也知道圣经里的故事吧。” “上帝创造人类,把他们放在伊甸园里,后来又把他们赶出去,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不是因为人类反抗他吗?” “不错,是因为人类反抗他,他仿造自己的形象造出人,赋予他们头脑与意识,又让他们绝对服从自己,这不是很矛盾的事吗?如果想要惟我独尊的话,他为什么还要造人呢?偌大的伊甸园自己住着不是更舒服吗?” “所以我想,他应该是觉得寂寞了吧。他创造了大千世界之后发觉只有他独自一个,应该是寂寞了吧。”医生底下头,低低的声音在无人的教堂里显得清楚异常。 “所以我认为,他造人是为了自己。但同时他的自大又绝对不允许自己的造物违背自己的意愿。所以当人类第一次反抗他的时候,他就毫不怜悯地将他们驱逐,并让他们从此面对死亡…… 所以相对于这样的上帝,我更欣赏人那。即使选择死亡也要有自己的意志,罪恶也好,堕落也好,那毕竟是人的第一次自主选择。自己对自己的存在负责,就算有痛苦有无奈,还有所谓惩罚,都是自己来承担这一切。我真的很庆幸人在那一刻选择的是这种活法,而不是神的施舍。” 我不知不觉被他的话感染了,“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还要信仰自称神子的耶稣呢?” “因为他说过,没有人能得到上帝的怜悯。也没有可以为人们横扫一切苦难的救世主。他用他的行为告诉每个人,要想获得拯救,就自己来做吧,他让人们去爱别人。我信仰的就是他的这一部分。我一直是把他当成一个人来信仰的。我并不欣赏人们说他被钉上十字架是替众生受过的说法。自己的罪孽就要自己来背,自己犯了错,却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替你去受苦,而自己只需要膜拜几下就心安理得地以为被救赎了。一想到有人这么想,我就想吐。” 医生的下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他看着十字架上耶稣憔悴的脸说:“有时侯,我真的很可怜他呢,不知道他生前到底做了些什么,可是死后还在被人们利用为宽恕自己的工具,想必也是一肚子怨气吧。” 他竟然怜悯起耶稣来了。我哭笑不得。 可是他说的是对的,我们谁不是在背负着罪孽生活呢,那些活得从容的,也许是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们要付出等值的代价,来消解那些罪孽吧。 人的精神世界还真是复杂。没想到医生的精神世界更是复杂。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在他的脑子里把他那些精湛的医术、奇怪的嗜好以及这部分的信仰进行整合的。 “那你刚刚跪在圣坛前向这个可怜的人祈祷什么呢?”我看着受难的耶稣问医生。 “谁说我在祈祷的?……我是在拷问我自己的灵魂。”他的语气依然戏谑,可不知怎么的,在我听来却不象是玩笑话。 那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转过头来对我说:“看来有些话在教堂里是不能说呀!我的报应来了。急诊,又是急诊,哎……没办法,你这个家伙还真是好命。”他边说边从风衣兜里掏出一张门票,诡异地朝我一笑:“你想不想看安德烈穿裙子的样子?” 当晚8点钟,我来到了肯尼迪中心,安德烈要在这里演出古典芭蕾的著名剧目《仙女》。我也觉得自己很好命,不禁暗暗感谢给霍华德医生报应的那个神,在心里算算有多久没看过安德烈的古典芭蕾了。 那天晚上,穿着苏格兰短裙的安德烈像一阵风,轻盈得没有重量,鲜艳的短裙衬着他修长的双腿,跳动的裙边上,不知缀着多少人热烈的目光。 散场了,我又象以往一样站到路灯的阴暗处,等着我看一眼就少一眼的安德烈。相对于安德烈那样一个耀眼的存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习惯了潜藏于暗中的自己。 那天晚上,他让我等了很久,散场后大概又过了一小时多,我才看到他的身影。可他并没有去开车,而是竖起了大衣的领子,只身走进了初冬纽约冰凉的夜色里。 我跟了上去。 我跟着他走进一家酒吧,找了个角落远远地坐下。他并没有多余的注意力来反跟踪,也不象是在等人的样子。 酒吧的人很多,各式各样的人们在寻着各自的开心,或是用酒浇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愁绪。可安德烈坐在那里,就是融不进这样的气氛。 我们在那间酒吧呆了几小时,我只是在看着他,而他只是叫了酒,静静地喝着,一杯接一杯,然后静静地醉倒。直到酒吧打烊,领班过来叫醒他,在他付过帐之后才踩着飘忽的脚步走出去时,我又跟了上去。 现在我依然肯定,他那天是存心把自己灌醉的。可要不是后来他在地铁入口边的路灯下彻底不省人世,我也没有勇气伸手去帮他一把。那么我们也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 我没有照顾烂醉如泥之人的经验,要不是那一晚他醉得很安静,我一定会狼狈不堪的。 我连拖带拽地把他搬回我窄小的学生公寓时,已是凌晨时分了。当我把他安置在我的小床上后,我的心里还在打鼓。我该在明早怎样向他解释呢?总不能告诉他,我尾随他然后趁他醉了把他弄回家吧。就告诉他是偶遇!可是刻意地解释不是反而不自然吗?也许我什么都不说,等着他问起会比较好呢? 我自行伤着脑筋。不过他喝醉了之后还真是安静啊,全不似秦天那样,一喝多了就胡言乱语、呕吐不止。他躺在我的床上,鼻息沉沉。这个人即使醉了也是不露声色的。可是那天在SAM JOSE 剧场的化装间里的也是眼前的这个人呀。 就是眼前躺着的这个人,我是看着他背影长大的,我是追随着他的背影来到这个陌生国度的,可是他近在咫尺的睡脸就似一张精美的面具,将他所有的真实包裹在里面。曾经有一刻,我看到了这张面具的松动。于是我就更想看到它完全掉落。我隐隐地感觉到这种愿望很不祥。 可是,即使有这样的时刻,看的人也轮不到我吧。虽然从见他的第一眼时,我就感觉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情绪。但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情绪到底是什么了吧…… 纽约的月亮将银光涂上他苍白的脸,他的鼻翼轻轻地翕动着,下巴轮廓躲在月亮的阴影里,柔和得让我想哭。 我暮然发现,自从和他共舞之后我就再没有审视过我自己的内心。我怕,我生怕会在里面发现什么不应该的东西,那会吓着我自己的。而且不应该的东西就是不应该的。我清楚地了解,什么是不被允许的存在,我还记得志高的话,我的职业是去表现用理性控制过的感情。 我扯开自己的视线。裹上一条毛毯,蜷在床边的小沙发上。心里想着,美国的一切只是个梦罢了,我林桑还是我林桑。回去之后一切都会复原了。好在他什么都不知道,好在别人也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而且那时的我已经学会,要原谅在成长中自己,拥有某些秘密。 第二天先醒来的自然是我,我把简单早饭摆上桌子的时候,听见床上的人发出一声闷哼。这是宿醉的后遗症。 我依然有种错乱感,要是在几年前,不,就是几天前,我是决想不到这个人有朝一日会从我的床上醒来。 当他的眼睛有了焦距时,我也调整好了状态去面对他。 “原来是你。” 我没想到是这句话。 “昨晚我做梦都在猜这个扶我的人是谁。可是都没猜对,一定是醉得太厉害了。”他用手指揉着太阳穴露出微笑对我说,“真是麻烦你了。” 没想到他省去了我所有的解释。可是我又茫然了。以至于在他借用我浴室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他醒来发现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他的第一句话又会是什么。 直到他拢着湿发走出来坐到桌边吃我做的早餐时,我还是没有答案。 “我昨天晚上觉得好象有人在扶我,”由于嘴里塞着煎蛋,他有些口齿不清,“可是我就是睁不开眼睛,不过信不信由你,我觉得那个人的动作很熟悉呢,真的。” 我只好笑一笑,不知为什么,对于他今天早上所有的话,我好象都找不到适当的表情去应对。 他看了看腕上的表,又侧头看看我的脚,问道:“林,你的舞鞋尺码是多大?” “是44号,为什么问这个?” “是这样,我十点要赶去排练场,车停在剧场那边,回家赶不及了,我看你的脚码应该和我差不多,所以想借你一双舞鞋,正好,我也是44号。” 一样的鞋号吗?我找出妈妈为我准备的一双新舞鞋,当初带了十双,还有三双是新的。 他套在脚上试穿,“很棒的鞋,林,你在哪买的?” “是来这里之前我妈给我定做的,一共带了十双来呢。”我说。 “定做的吗?怪不得了,你妈妈是干什么的?” “她原来也是舞者,不过早就改作编导了,现代舞编导。” “是这样啊……我妈妈原来也是舞者。”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神气在他脸上游移。 看着鞋帮上绣的字,他问我:“L·S,林,这是你名字的缩写?” 我说是的。其实当初在鞋帮上绣字是爸爸的主意,可是我没有对他说。我知道,在他面前最好不要说爸爸这个字眼。 “谢谢你了,等我还你一双新的吧。虽然不是妈妈定做的。” 我说不用了,我还有两双呢,而且我近期就要回国,也用不到了。 听到我要回国,他解鞋带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他问我有要紧的事一定要回国吗。我说不是,只是在圣保罗的学习快要结束了。 “那么……”他似乎沉吟了一下,“你今天有事么?” “没事啊。” “那好吧,来看看我们的排练怎么样?” 就这样,我又一次走进了安德烈的舞蹈世界。 他的舞剧《画像》。我至今依然会感叹这个作品的精致深邃。它改编自19世纪英国著名的小说家王尔德的经典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讲述的是一个带着迷人神秘色彩的不朽故事: 青年道林·格雷有着天使般纤细的美貌和孩子一样纯洁的心气,使得画家巴西尔为之倾倒不已。于是画家耗尽心血为他画了一幅等身的画像来记录下他惊人的美丽。然而在得到画像的那一刻,年轻的道林迷惑了,他发觉他的美丽虽然弥足珍贵,但在时光和罪恶的面前却是那么易碎的东西。于是他在画像面前许下心愿,如果能让画像代替他变老变丑,而他永远保持年轻和美丽,他愿意为此出卖灵魂。没想到戏言成了事实。画像真的在替他老去,在替他背负他犯下的一切罪孽。虽然在以后的许多年中,他胡作非为,花天酒地甚至杀人。但他却从时间和审判之神的指缝里逃过去了,依然保持着年轻和和纯洁无暇的美貌。只有被他藏在密室里那幅画像在变得老丑、猥琐。但渐渐地,他害怕人们发现他的秘密。于是残忍地杀死了为他付出过真挚感情的画家,又想毁掉画像消脏灭迹。可是当他把刀子刺进画像的胸膛时,倒下去的却是他自己。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看到的是地上躺着一具老朽而丑恶的尸体,尸体的旁边是恢复了惊人的韶秀与俊美的年轻人的画像…… 安德烈为了这部作品筹备了近两年,并且亲自参与了编导。当我去观看他们排练的时候,就已经迷上这部作品了。舞剧共分三幕,分别是:画室里、酒廊里、和密室中。 而且安德烈请到了大名鼎鼎的芭蕾舞者卡托·迪蓬和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的首席女领舞瑞贝卡·奥德蒙加盟。光凭这一点就足以震动全球的舞蹈界了。 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安排一个角色给我。这是世界超重量级舞者的合作,就算我再善于做白日梦,也不会梦到这种情况发生。 可是他真的在对我说这件事。态度非常的认真。 “我有一个角色一直空缺,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希望你能试一试。” 在我因过于吃惊没能作出反映之前他又接着说:“这个角色戏份不多,但很重要。我觉得用新人比较合适,你的条件非常理想。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拒绝。” “可是我并非芭蕾舞者呀。” “不,我是要你跳现代舞。我和你在《流浪者之歌》里的合作感觉很好,我很想在这部舞剧里继续这种感觉。……所以,我希望你能推迟回国的时间。而且我想这对于你来说也是一个机会吧。”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理清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好不容易,我才出声问他:“要我推迟多久?” “五个月。”他清晰地吐出这两个词,“五个月后我们要出国演出这部戏,而且只演一场,我要让它震惊舞蹈界。” 他冲着我笑了,我看着他的笑容,舔了舔嘴唇问道:“在哪里演出?” “莫斯科。” 我当然同意了,因为我没有理由拒绝。特别是在我得知了他为我安排的角色之后。 卡托·迪蓬在剧中出演画家巴西尔,瑞贝卡·奥德蒙则是出演因道林的抛弃心碎而死的女演员韦恩。而我是出演道林·格雷的画像。换句话说,我演的是画中人! 戏份确实不多,但却是货真价实的重要角色,我和安德烈在第一幕和第三幕中的双人舞就是整部舞剧的开篇和结束。不止是第二幕中众多的群舞演员没法相比,就是比起两位名家,也不逊色。 为什么是我,不错,我为舞蹈付出了多少我自己知道,可是没有理由回报会如此优渥啊。 有时候太过于幸运是会令人担心的。可是我孑然一身,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所以我不再考虑,答应下来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舞蹈啊! 每当我参演一部作品时都会有相似的感觉,所有的编创人员凑在一起,倾其所有,搜肠刮肚。所有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追求一种表达。那抑郁在心中的,不吐不快的情绪,歌之不足咏之,咏之不足便舞蹈之。跳出来就痛快了。 可是这一部不一样。 怎么说呢?安德烈对于它的态度可以说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狂热,并且这种狂热潜移默化地感染了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大家做这个舞蹈做得就象没有明天了一样。 我的技术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安德烈跳道林·格雷,而我跳他的画像。舞美设计了一个巨大的可以旋转的画框伫立于舞台的中央。我和他在两边起舞,有很多动作就如影随形,我必须和他一模一样。 和他一样,一样的动作,一样的专注,但是我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非常的不一样。 在第一幕的那段双人舞中,安德烈加入了一段难度很大的动作。就两个男舞者而言,想用这种动作诠释某种感情,难度确实太大了。 第一幕中画家巴西尔将画好的肖像交给道林之后便离去了,道林对着自己的画像开始了灵魂的挣扎,在一番撕心裂肺的取舍之后,他发下了那个疯狂的誓言。 这一段舞蹈就是表现道林的挣扎。想要保有这分美丽,让它永远不被时间和罪恶侵袭。为了一个不可能达成的愿望可以出卖灵魂。这只是一种执念吧,他也许并不了解出卖了灵魂的后果是什么。我是这样理解的。 “不完全是这样。”安德烈听了我的想法这样回答。 “他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后果,但他也了解灵魂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当初作出的选择确是出自他自己的心意,并且也作好了准备承担后果,但后果非他所预料,所以他胆怯了,想逃避过去。这是人的本性吧。” “但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恐怕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因为他太爱那个纯洁美丽的自己了。只是因为这种美丽是不会长久属于这个世界的,所以,他才要以一种等值的方式失去它吧。因为爱它,所以不甘心平白失去它,结果用最贵重的东西作陪葬了。” 是吗?……他的解释有点怪异,但听上去又似乎很有说服力。原来还是因为爱呀,可是要怎么去表现这种无法理清的爱呢? “阿根廷探戈。” 在安德烈对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暂时失去了反应。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那种舞蹈是不可能一朝一夕就驾御得了的。 然而他就是坚持。 “不是完全的阿根廷探戈,只是要溶进那种风格。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形式来表现那种带有绝望的爱了。我认为值得一试。” 于是就请来了专业的探戈舞指导。在魔鬼式的排练过程中最终将这段舞蹈定了型。——他将我从画框的另一边拉过去,接着就是一段纠缠紧密的舞步,扭动胯骨,将腿绕上他的身体,极其细致灵巧的托举,直到我能从容完成这些在原来会令我面红耳赤的动作为止,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月有余。 舞剧的另一位编导古雪夫大人对这段舞蹈赞赏有加。对我能如此默契的与安德烈配合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事实上,我已是使出全力了。每天排练回到家,我都有种被掏空了的感觉。因为要想跟上安德烈的脚步,我得用上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否则会被他远远抛在后面。 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许是我真的太专心了,错过了许多应该注意的事情。现在想来,就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加州机械的股票开始被大量抛出,遂一路狂跌,几乎所有的商业项目都被迫终止,继而银行帐户被查封,到我们舞剧完成的前夕债权人会议已经组建并开始申请加州机械破产。一个曾经是商界神话的人物,象泡沫一样地破灭着。 当时的我全身心地扎在舞剧里,对外界的风雨浑然不觉。但对于常来训练馆的非剧组成员还是有着正常的敏感。 安德烈的未婚妻詹妮佛来得自然频繁,那个浑身闪烁着知性光芒的女性已经全面接管了洛克所有的经营,因为他们的父亲本杰明依然在病中,神志不清。 另外一个不速之客就是大名鼎鼎的霍华德医生,他倒是顶着医疗顾问的名义常来走动。对我的态度那是一个热情啊。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发现他是一个只把感兴趣的人放在眼里的人。可是天知道他整日嘻嘻哈哈的是何居心。 在加州机械的破产程序正式宣告开始的翌日,我们登上了飞往莫斯科的飞机。 又一个异国,穿进了我的故事。 ……………… ……………… 阂上我的编舞笔记,我在想,少年的游途上往往并不只记载着坎坷与轻狂。核心在于发现,发现自己同时也发现别人。虽然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面目,猜到的未必是最终的结局。 这个舞蹈编到这里,只差一个高潮,同时也是一个结局。 等编完之后,加上前面的《滥觞》,构成了我到目前为止整理出的记忆,我知道后面还会有,我不知道需要多少个舞蹈才能完整的连缀起我的心事。 昨天是秦伯母的六十大寿,我们都去了,看着她老人家的一双儿女围绕膝边的幸福景象,我想我是不是该回厦门去一趟了。毕竟身边的幸福是真实的。人总是要从生命中的过往走出来,走到现世中来。 我正在努力做这一点。 记忆中的疼痛已经不是很激烈了,经过三年的沉淀,它变成了隐隐的。 我知道,等到隐痛也变成叹息的时候,它就真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那么我就继续吧。 把这段说不出口的记忆化到舞蹈里。 ………… ………… 我不记得有哪次演出象那次一样的郑重。 当我从盒子里拿出我们的舞衣时,我终于明白了这次演出的分量。我从没见过那么精致的舞衣。 十八世纪的优雅式样,优良的弹性,考究的手工,精美的刺绣,穿在身上舒适可体得象皮肤一样。 当我穿上舞衣站在镜子前时,一边的霍华德医生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 不错,他又跟来了。在我看来,他简直成了安德烈外出巡演的御用医生。 “想不到你这个家伙一扮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 我看着镜子里的安德烈和自己,觉得不可思议。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舞衣,除了头发、眼睛和肤色。我竟然没有相形见绌的感觉。我用力地注视镜中的自己。就象丑小鸭第一次看见湖水中天鹅的倒影。这是我头一次明显地发现了自己的成长。 后天晚上,莫斯科皇家大剧院。就是那次惊动世界舞蹈界公演的场地。公演的剧目单上,名不见经传的我将会和几位舞蹈名家并列其上。 这应该是我的梦想,可是,说实话,我从来没梦见过这种情形。那个时候我根本就不敢过多地去想,我怕那也许只是个白日梦,我一用心想,它就醒了。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再也不能说我无心了。我当初发疯一样的努力,毫不吝啬地流泪流汗,我为的是什么?,我在潜意识里有没有偷偷地想过,我用我所有的热情来梦想的彼岸,会不会就是他的身边? 我从没承认过,我不敢承认,也不知该向谁承认。 就那样,直到公演那天的下午。 所有的演员在晚上的公演之前再加练一遍功。所有的人都集中在皇家剧院的二号训练厅里,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我们可以看到被细雪覆盖的停车场,纯净的色彩洗涤着外界的喧嚣,冰冷的空气凝结着。 想到那天下午我的举动。我也是无法解释清楚的。无所谓动机,也无所谓英勇。与其把那称作是勇气,还不如说是本能。 我所有的思想活动都是事情发生后才产生的。而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是没有思考的余裕的。 我只是恰好面对落地窗,恰好看到了开进来的吉普车,恰好看到有来福枪管伸出来,又恰好站在他身边。如此而已。 我所做的只是,扑过去,推开他。 当我们都着地后,当众人从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当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吉普车已经扬起地上的雪末扬长而去。 显然,对方并不想造成任何死亡,只是想搅了这场演出罢了。 等我确定安德烈毫发无伤之后,才发觉腿上的疼痛。打碎的镜子飞溅开来,在我的左边小腿上划下了一条十公分的口子。伤得虽然不深,但血还是濡湿了整条裤腿。 我看到了他的惊慌,所有人的惊慌,霍华德医生冲过来为我处理伤口,演员们围过来,在那个混乱的场景里,最冷静的人恐怕是我自己。 我在想,今晚的舞剧我要演,就是腿断掉了,我也要演。我还在想,太好了,幸好受伤的不是他。 血止住了,伤口缝合了,小腿上紧紧的缠了一层绷带。 安德烈一直待在我身边,他第一句对我说的话是:“林,你别担心,我会取消今晚的演出。” 他没说谢谢,自始至终都没说过,我记得很清楚。 “不要取消,我能跳。这伤并不是很严重。” “不行,对一个舞者来说,腿上的所有伤都很严重。”他的语气很坚定。 “这次公演很重要是吗?” “……” “我知道它很重要,至少对我很重要,”我第一次那样正视安德烈的眼睛,声音笃定得我自己都吃惊,“我不想搞砸它,因为这不仅是你的舞蹈,也是我的。” 他看我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仅仅是一瞬见,但我又怎么会漏掉?平时惯有的冷漠潮水般地悄然退去,真实的陆地若隐若现。沉默了良久,他转头看着霍华德医生。医生点点头。 安德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朝我点点头。 那天晚上,是我这一生最忘我的舞蹈。 我总觉得我触摸到了安德烈的什么,所以,在莫斯科皇家大剧院的舞台上,我们跳得就像一个人。安德烈,我是你的画像吗?这么多年了,我看着华丽的你,无暇的你,我又从你身上看出了多少自己呢? 每一个动作都会拉动腿上的伤痛,那疼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剧烈,越来越煽情。 结束的时候,伤口灼热地几乎失去知觉,血透过纱布渗出来,弄污了华丽的舞衣。我听着剧场里沸腾的掌声,发觉安德烈在看着我,我的全身都在发烫,仿佛伤口的热度弥漫了开来。 “林,坚持一下,就要谢幕了。”他对我说。 我知道就要谢幕了。……谢幕了。 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安德烈率先走上台去,优雅的行礼,致意。掌声象浪潮高高涌起。然后他请出卡托·迪蓬和瑞贝卡·奥德蒙分别向他们致以俄式的吻颊礼。然后他打手式请我上台。 我深深地呼吸,尽力不要让脚步出现任何的停滞。可是到舞台中央的距离好象很长。 他示意观众为我鼓掌。然后向对前两位一样,吻了我的脸颊和嘴唇。 我不习惯,但我知道这是礼仪! 他的动作熟练而有分寸,就向他对其他人做的那样。 然而对我来说就完全不同了,我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就好象我用全身的触觉去感受他的动作。而且只剩下那些触觉,失去了自己。 我记得他的脸凑过来,鬓角摩擦着我的眼睛。脸颊和嘴唇轻轻接触我的左颊,然后换过右边,接着,他的动作非常非常轻。那张线条优美的嘴恰好裹住了我的唇型。 我想我当时不曾失态,我同样拥抱了他,向观众行礼,有风度地扬起我的嘴角和双臂。 我巧妙地遮掩了心中的地动山摇。感谢腿上的疼痛在真实地提醒着我,让我用最后的理智紧紧抓住了我的魂魄, 绝对不可以,在台上,在那一刻, 让它当众掉落。 我对自己说,这是在俄国,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礼节。可是那一晚,我还是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我就决定,我要尽快回北京。 我不能再留在他的左近,那样对谁都毫无意义。偷窥、尾随,丢人的事我都干尽了。再不走我不知还能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对他来说,我只是个舞迷,和其他成千上万的人并无不同,现在也只是个共舞者,和其他与其同台的人也无不同。他是不会长久在意这样一个存在的,这样最好,趁他什么也没发觉赶紧逃遁到安全的距离之外。 他永远都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即使他有他的烦恼这点也不会变。他有如日中天的事业,他有精明强干的如花美眷,他有人们梦想的一切。 ……可是我也有我的生活。 我生活的地方不是他的身边。 是北京。第四章 我的牧神 生命中的很多事,你错过一小时,很可能就错过一生了。————台湾作家 林清玄 I ………… ……………… 下一支舞蹈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在脑子里还没有任何成型的动作之前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就叫“擦肩”。 就是那首歌——《叹息瓶》,听着听着我就开始发痴,听过之后我就决定,我下一支舞蹈的配乐就是它了。 “想你的时候 忍不住 有一声 叹息 很想找个瓶子 封起 我的瓶子里 没有时间 我的瓶子里 没有季节 没有颜色 也没有眼泪 只是叹息 只是叹息 很干净 干净 那些叹息在瓶子里 像起伏的海洋 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遗忘 是我一生的惊涛骇浪 ” 一首再简单不过的情歌了,却被渲染成了一场巨大的魔咒,那瓶子里封的,也不再是简单易懂的男欢女爱,而是百年不得逃脱的咒障…… 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了。 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说不清的。 我当时想,我回到北京,回到我熟悉和喜爱的生活中去,属于异国的往事就应该结束了。 可是我又错了。 对于我来说,那一切还远未结束。 ………… 在我回北京之前收到的最后一封秦天的信上有着不寻常的内容。 信上说要我尽快回去,因为等我再回去的时候,我们四人帮的结构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天说:“从前人们提起我们四个,总是说有丁志高、林桑和秦氏兄妹。可是今后人们会说有秦天、林桑和丁氏夫妇了”。 大喜事,实在是大喜事。 我回去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下飞机的时候我老远看见了接我的一群人。看到我妈的笑脸时,我的眼泪险些掉下来。爸爸举着照相机忘记了拍照,抓着我的肩膀眼睛红了半天。秦天拍在我背上的一巴掌几乎把我打死了。然后我就看到了即将成为丁氏夫妇的二人。 志高还是那个样子,沉稳的笑容里透着真实的喜悦。朵姐的头发长了好些,在脑后绑成了一根黑亮的麻花辫。 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有个惊喜要给我。 孙老师早已在机场外叫好了车,我看着车窗外迅速掠过的熟悉的街景。我又一次庆幸了自己的选择。毕竟,这里才是我的世界啊。熟悉的景物,熟悉的人们,熟悉的愉快感觉。 汽车长驱直入进了舞院大门。在新起的一片宿舍区停了下来。 直到我走进那套装饰一新的公寓时,我都认为那是朵姐他们未来的新居。可是当朵姐把钥匙交到我手上时,我才知道,它是我的了。 舞院新分给我的独立宿舍,因为我已经正式加入了舞院的实验现代舞团。 朵姐他们帮我装修布置好了,就等我回来。房间的风格简约舒适,落落大方。我环视了一圈我亲人们的脸,再次发觉了他们存在的不可替代。 我太幸福了,真是太幸福了。 秦天在我的新厨房里亲自下厨准备午餐,大家一窝蜂似地忙开了。 我走进我的卧室,站在窗边。朵姐送给我的风铃挂在窗子上。我用手拨了一下,那面木牌不情愿地摇着。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默念着木牌上的诗句,找回了我熟悉的思念方式。并决定让那些属于异国的记忆真正成为往事。 但是,哪里有那么容易呢?作为一个和柯兹尼雪夫同台过中国人。名气成了我忘却的压力。既然忘不了,就只有记着他了。 就这样我回到了和过去有了那么一点不同的生活中去,我参加实验现代舞团的排练,同时我要修完大四的课业。这样的日子象白开水,没有醉人力量,但却能带给我最持久的滋润,和虽然平淡却最真实的幸福感。 关于朵姐和志高的订婚,我有一丝丝的意外感。原本以为不会如此之快的。但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当事人之一告知了事情的真象。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一个预算外的男人的出现。 朵姐乐团新来的艺术副总监叫林海淘,30岁,是朱莉亚音乐学院的硕士生,曾在以色列爱乐乐团等世界知名音乐团体任职。此次回国被特聘为中央广播交响乐团的艺术副总监。据说是有望接任袁老的位置成为下一任的艺术总监。 这位音乐界的天之骄子高个子、帅气、单身。引得朵姐团里的未婚女性好一番云想衣裳花想容。 可是他却偏偏注意起一贯素面朝天站在定音鼓后面的朵姐了。 先是有意无意地接近,然后是单独进行工作方面的讨论,朵姐开始也没有怎么在意,以免被别人认为自作多情。 可是后来对方却公然约她出去。结果搞得剧团里谣言漫天。 “我几次明白暗示他我有男朋友,可是他一点反映都没有。弄得其他女同事看我的眼神里都夹着杀气。都以为我不守妇道,吃锅望盆。”朵姐说的时候一脸的委屈。 后来她就要志高来接她下班。可是那位林海淘也非善类,一脸坦然大方地和志高打招呼,但回头对朵姐还是照追不误。朵姐推掉了他所有的邀请,但是对方丝毫没有气馁的意思。 “我当时可是真为难,我跟他说什么都白搭了,难不成我还能开口要志高去找他决斗?我都烦死了,关键就在于他还是和相当不错的男人,我都找不出理由来讨厌他,当时都想过干脆和志高拉倒跟他算了,至少耳根能清净。”朵姐一幅苦笑的表情。 据说志高当时还真是沉得住气,不但和林海淘碰面时依旧和颜悦色,就是对朵姐也没有过一丝的埋怨。连事后林海淘自己都说,自打见了志高第一面,就知道这次有的拼了。 直到朵姐唯一一次答应林海淘的邀请,那是他的生日,他请乐团里所有的人在长城饭店吃饭。朵姐实在没理由拒绝了。 当天晚上11点多,众人都酒酣耳热之际,我们的主角丁志高大人悠然出现了。 朵姐说:“我当时都吓了一跳,我事先都不知道他要来。” 林海淘满面春风地邀志高入席,志高也递上一份生日礼物。双方的态度都没有丝毫的破绽。然后志高对林海淘说,今晚还有别的事,所以恐怕不能久留,只是有一点小事找朵姐,办完就走。 “小林,你知道他干了些什么吗?我当时刚从洗手间出来,当他们碰面时我总是觉得特别扭,所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然后林海淘老大声音地把我喊过去,弄得在场的人们都注意起我们。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志高掏出一个小盒子,我都真是服了,他那时的神态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叫一个平静啊,简直和平常没两样。他打开盒子旁若无人地对我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都傻了,在场的人也都傻了,谁都没想到啊!我没敢看林海淘的脸,但想必他的表情也够看了。所有人都盯着我,我只好说好啊、好啊。” 在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志高笑了。然后他要朵姐回去之前给他打电话,他好来接她。然后他向可怜的寿星道别,告诉大家玩好,便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走了。 那一晚潇洒自信的林海淘吃了一个大苍蝇。不过还是他的一句“唉~~,输惨了,大家陪我喝酒吧。”将众人从尴尬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志高就这样一鸣惊人地完成了他的求婚。 听完朵姐的叙述,我的脸都笑抽筋了。 “什么求婚,简直就是逼婚嘛!那种情形我怎么可能说不呢?平白叫志高占了个大便宜。要不我选谁还不一定呢!”朵姐嘴上不饶人,可上神气里的骄傲劲儿是掩饰不住了。 后来我也认识了林海淘,他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无论是在专业上还是在生活中,都让人刮目相看。后来他还和志高建立了不错的交情。 他是一个成熟而有魅力的男子,就算朵姐对他有好感也不是奇怪事。但我想那一晚朵姐的回答也不全是被逼无奈吧。在她心中,她早就选好了,谁是适合她依靠一生的男人。 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她始终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和志高相识相爱的过程中有理智,也有感情。先确定对方的价值,再确定自己的需要,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步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相信这幸福不会只是瞬息的光华,而是持久和稳定的。 我看着朵姐那有着丰富内涵的笑脸,又看着她手上闪亮的戒指。心想这个好女孩就要嫁人了。想着想着,心底深处泛起一丝涩味。 虽说别人的幸福是别人的,但我乐意看到他们的幸福。 而我,也应该在现实的土地上,为我的幸福找寻一块地基。 在食堂里,我又见到了民间舞系的小师妹杨珍。我端着饭盒走到她身边坐下。她看见我,有些脸红,双眼笑成了月牙状。朵姐说的没错,她确实是一个俏死了的小姑娘。 我没有刻意去追她,她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我想起语音室耳机上的香水味,想到我去美国前她留在桌上的条子,想到我回系里别人都围上来而她却远远站着的身影。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知道,可是…… 加州机械破产的消息我是那时侯才正式听说的,秦天用经济学的原理给我分析了半天那个庞大的企业是如何倒闭的,可惜我没太听懂。 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过在莫斯科皇家剧院的袭击会不会是伯顿的报复行为?好在受伤的是我,要是真的是伯顿伤了安德烈,那他们之间的怨恨就更加不可调和了。亲生父子之间的怨恨,是很大的不幸吧,好在,这并不是安德烈的全部生活。他还有舞蹈,他还有支持他的养父,他还有美丽的未婚妻。 我想他的时候和去美国之前不同了,我知道了他也有不为人知的不幸。 其实,全世界的舞迷都知道他有一个相对不幸的童年。但从没有人去追究过这一点。 原来,一个人一旦成了风景,成了传奇,他所遭受的苦难都难免会被忽略不计。人们要看的只是他光彩夺目的一面。 那我呢? 我又想知道多少呢?关于他,我总想知道他不为人知的一面。自从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舞蹈,我就认定,在人们的目光鞭长莫及之处,一定有一些什么。 在美国,我证实了这一点。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不为人知的地方远不止我窥见的那些。II 有人幸福,就会有人不快乐。有人情场得意,就有人恋爱失败。 相比起朵姐二人的幸福,秦天的境况就相对的凄惨一些。 他追杨竟芳老师的计划彻底地泡汤了,而且令我吃惊的是,竟然是他自己主动放弃的。 这是绝对不符合秦天贯有的“我以我血溅情场”的宣言。 也许是他对杨老师还不够喜欢吧。总之,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于是就去问他了。 在光线昏暗的酒吧里,秦天喝着啤酒向我谈起此事。语气没有特别的遗憾。 “我当初估计的一点都不错。她的心里就是有人了。所以才会对所有的追求者都视而不见。” “但是我没有想到会是那个样子的。” 原来秦天的退出有着十分复杂的原因。 杨老师是撒尼族人。原籍桂林。从中央民族大学舞蹈系毕业后考在我们学校研究生班,之后留校任教。 她原来是个孤儿,大约六七岁的时候被一个中学音乐教师收养。而她心里的那个人,就是她的养父。现在是桂林市文化馆的馆长。 那个男子收养她的时候还是一个20出头的单身青年。他们之间的故事让秦天决定放弃。 据说那个男子从学校旁边着火的破屋里把年幼的杨老师救出来,左脸留下了巴掌大的烧伤。 一个单身男人养着一个孩子,脸上又破了相。对象都找不着。但他始终没有把他救出来的小姑娘送进孤儿院。对象吹了一大堆,却把养女一口气供进北京念大学。 “她跟我说她这辈子非嫁给他不可,叫我死心。”秦天咂了一口啤酒,脸色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模糊不清。 杨老师似乎对秦天说得很坦白,她要嫁,可是那个男人不肯娶她。他的对象大部分都是她给搅黄的。因为她知道他爱她。他不肯娶她也是因为爱她。所以她发誓,如果他不要她,那她就一直等,直到老得没人要。 她16岁时说下这话,今年她已经29岁了。 “大会堂表彰全国劳模的时候,我去了,我特地去看那个男的。没想到她也去了。散会的时候她就在外边等他。当他们站在一起,当我看到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我就决定退出了。……林桑,你知道吗?当他的眼光一碰到她,里边那种欣喜,然后又立刻漫上一层痛苦。我当时就想,谁要是明知这样还插在他们中间,那才叫不是人来。” 秦天的声音里并没有酒精的气息,也没有特别的伤感语气。“她说她并不是为了报答,而是从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她一定要嫁的男人。她说从她见他第一眼,她就知道这件事。哎……还真是死心眼的女人。” “那你就这么放弃了?”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能让秦天这样的人轻言放弃,杨老师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我不放弃还能怎样?就没见过那么执着的人。就没见过象他们那种爱情。……不过下定决心放弃之后,我发现我还真有些喜欢她,没想到她是那样的女人。……可是即使喜欢也要退出呀。因为我喜欢她的原因正是我退出的理由。林桑,我告诉你,人就是这样的:当你老了的时候,你才明白青春是什么,可你已经无法再享受它了;当爱情逝去的时候,你才发觉它的美好,可你已经无法持续它了。当你真正弄清一件事物究竟是什么的时候,并不代表你还能拥有它。了解与失去有时是会同时发生的。” 那一晚,秦天的话很多,因为他一向就是一个饶舌的人。可是没有哪些话象这番话一样,让我印象如此之深。深得就象刻进我的灵魂似的……,秦天这个人,他总能总结出一些准确得可怕的理论。 那个时候,加州机械对于美国商界已经是仅代表过去的名词了。在那样一个注重效率与利益的世界中,人们的遗忘是那样的明显。然而纽约商界的骚动并没有就此结束,它还在持续着。只是不知是否有人知道,安德烈就是这一切骚动的根源。 ………… 怎么说呢? 那时侯的我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让没想到的事情打得措手不及。 后来我知道,那些事我之所以会没想到是因为我从来没敢想。 我下第二节课的时候,秦天一把把我从教室里揪出来,说是带我去见一个人。 “你怎么把他给招来了?”他的神情看上去相当地兴奋。 当我在秦天的办公室里看到安德烈时,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任何的形容词来修饰我的惊讶了。他穿着一件样式随意的棉质加克衫,一顶鸭舌帽戴得低低地,遮住了金色的头发,紧压着那双灰兰色的眼睛。 “他说是来找你的,因为不知道具体的地址就直接到学校来了。好在误打误撞叫我给碰上了,要不然叫那帮学生认出来,那还不得引起轰动啊?”秦天说。 是啊!要是叫同学们认出来,他今天就别想走了。现在我已经忘了当时自己是如何目瞪口呆的。只记得是在秦天的提醒下,我才想起要为他安排具体的起居。 “我是自己出来旅行的。想来北京玩儿,又没有其他的私人朋友在这里,所以只有打扰你了。” 他非常有礼地向我解释他此次私人旅行的意图。 我迅速将他带离舞院,只要离开舞院这块敏感地带,他被认出的可能性就大大的降低了。 “习惯住哪家旅馆呢?”我这样询问他。 “迟些再说吧,可以先去你家吗?” 于是我帮他把行李拿到了我家,这冒着相当大的风险,我们几乎是潜进了舞院的宿舍区。好在他的行李极其轻便,只有一只双肩大背包和一只藤黄色的小皮箱。他拎着那只虽然老旧却做工考究的小皮箱跟在我的身后。 我在厨房里为他准备了简单的饭菜。当我进去叫他吃饭时,他正站在我的窗旁,出神地看着窗子上风铃的木牌在傍晚的春风中摇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没有立刻喊他,风正好停了,他正要抬起手去触摸那不再丁冬作响的风铃。我的心一瞬间紧张起来了。别碰,安德烈,不要去触碰它。我好不容易让它平静下来,请不要让它再度摇摆。 吃饭的时候他说:“林,你还记不记得我这是第二次吃你做的饭。恩……我也是第二次来北京呢。” 我说我记得,我怎么可能忘记他这是第二次吃我做的饭,还有他这是第二次来北京。关于这两件事世界上恐怕不会有人比我记得更清楚了。 终于在秦天的协助下,我把他安顿在长城饭店。志高和朵姐也来和他见了面。当我把我的朋友一一介绍给他的时候,他非常仔细地观察着他们,和他们交谈,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最后他提出他这次私人旅行的行为不想惊动更多的人,希望他们能够帮忙保密。朵姐他们自然一口答应。 当我陪着他爬长城的时候,我依然在想这是不是梦境。这个全世界最优秀的舞者,这个神话一样的男人就走在我的身边。他远涉重洋地来找我,让我陪他游览,还吃我做的饭。 在他第一次来北京时,我趴在幕布底下偷窥他时,我何曾想到过这些?而我身边这个带着一脸风清云淡游赏着风景的男人又何曾知道,他的身上系着我心中的多少秘密? 几天逛下来,他显得有些疲倦。我们是专捡人少的地方逛。因为无论他穿得有多普通,大街上的人们依然会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我走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经受人们目光的挑剔和检验。我心里想,如果我是个女孩,人们的目光里或许会加进不少的嫉妒和羡慕吧。可是,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男孩而已,而走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无论他离我有多近,对于我来说他始终就是一个站在水中的牧神,高高在上。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伏在草丛里,隐蔽起自己,向他远远地痴望着。 他走的那天,正好是端午节。 我送他去机场的路上,他坐在出租车里向我道谢,感谢我这几天的款待。我也回应着和他在一起时那特有的客套话。 忽然我发现他的目光注视着我的手腕。原来是昨天晚上去秦天家的时候秦伯母强行替我绑在手腕上的五彩线。她说我妈不在身边,她得负起责任。她还说这是讨个吉利,保佑我一年的平安。当然,秦天和朵姐也没有逃出相同的命运。 当我向安德烈解释这是中国的传统风俗时他并没有特别的反应,但当我说到通常是由父母为孩子在深夜里偷偷绑在手脚腕上时,才发觉自己触到了怎样的禁忌。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在他的眼睛中,那种忽然出现的寞落象瞬间塌陷的流沙一样,那么明显。 完了,我该怎么办? 一路上,我的自责伴着他的沉默。我知道他的感受,虽然并不确切,但我确定我就是知道他的感受。那一瞬间就好象我的灵魂钻进过他的身体。我感受到一股超出我认识和想象的透骨的寂寞,这寂寞就象原本被紧紧封在他完美的躯体里,那天却在我面前忽然泄露出来似的。我被那寂寞紧紧地纂住了。 我能做些什么? 怎么会这样呢?只是一根细细的五色丝线,怎么就能纠扯出这么重的伤心呢? 忽然,一个在路边的小地摊在车窗外闪过,我不知道哪来的奇想,大叫司机停车。我告诉司机和他在那里等着我。我撒开腿向地摊的方向跑去。 当我拿着刚刚买到的五彩线气喘吁吁地跑回车边的时候,安德烈已经站到了车外。我平静了一下也许有些慌乱的脸,向他扬扬手中的线,说:“入乡随俗吧。” 在车里,我把五彩线系上他的手腕,指尖触到他仿佛有些模糊的脉搏。我不知道自己这种孩子气的做法究竟能弥补什么,但我已经那么做了,那就做下去吧。我结束了笨拙的动作,不知所措的抬起头时,大出我的所料,我的眼睛迎面撞上的竟是他不经意的微笑。 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丝线,笑意淡淡地漾在嘴角边,有些疲惫,有些厌倦,但确是透明的,仿佛去除了一切尘世的伪装泄露出的童颜。我从未见过他的这种笑容,以至于这笑容随着他抬起的眼睛转瞬即逝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我的错觉。 可是…… 就这样吧。 我从车子的后视镜里注视着身边的这个人。心里想着。 我系在他身上的多少痴迷,多少悲喜,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这样最好,我所有的痴迷和悲喜能换出他一个真心的微笑,只要这样也就值得了。 我送他到机场,在登机口向他告别时,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见到他。所以他当时的模样至今在我的脑海中清楚非常。————棒球帽,夹克衫,手里提着那只古老但考究的藤黄色小皮箱。他转过身向登机口里头走了,没有再回过头。我站在那里注视他的背影。 许是跳舞跳得久了,身体都开始有了表情,他慢慢地走着,肩依然挺得很直,步伐依然优雅地交替着,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是我看过的最让人心疼的背影。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 …… 我正在编写我的最后一只舞蹈——“擦肩”。 我阂上编舞笔记,齐豫的歌声还回荡在我的耳边。 “想你的时候 忍不住 有一声叹息 很想找个瓶子 封起 ……” 什么叫擦肩?就是等你有能力对某个情况有所反应的时候,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一切都已结束,一切已成定局。 你在那时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接受那个结局。 我现在就在做这个工作。 只是我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同。 我得用舞蹈来说服我自己接受,我只能容忍这种方式。 回忆到了这里,我真的为难了。 为什么我的谜底总是以最意外的方式揭开的呢? 我小心翼翼地回忆它,象揭一道陈年的痂。我小心地将那层由我的胆怯和软弱构成的丑怪的外壳剥去,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来。我要让它从新愈合,要让它结成一道真正的伤疤。III 安德烈失踪的消息正式公开是那一年年末的事了。 我在网上看到的这则消息伴生着几件轰动美国的新闻。 新闻之一,8月23日 洛克集团总裁本杰明·洛克在纽约因第二次突发性脑溢血去世。去世前没有为他的巨额遗产和所持公司股份留下任何的遗嘱。 新闻之二,9月18日 洛克集团股东大会、董事会经重新投票一致否决了洛克长子——爱德华·洛克的继任总裁的提议,并委任詹妮佛·洛克全权代理总裁职务。 新闻之三,10月5日 爱德华·洛克向纽约州立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法院剥夺亚历山大·安德烈·柯兹尼雪夫的1/3的法定遗产继承权。其根据是安德烈与本杰明·洛克的实质收养关系不成立。他通过律师向法庭提供了众多录象以及照片证据,证明安德烈与本杰明之间曾多次发生性关系,认为二人之间的关系是以合法的形式掩盖非法的目的,并不符合联邦法律收养关系的实质。所以认为安德烈无权以养子的身份继承洛克的1/3遗产。 (普法讲座^_^ 遗产继承的有关法律规定:如果被继承人在临终前留有遗嘱,按遗嘱进行继承,是为“遗嘱继承”。如果被继承人生前没有留下遗嘱,则按法定继承顺序来由近亲属平均分配继承遗产。第一继承顺序有配偶、子女[包括养子女],是为“法定继承”。本案中洛克的配偶已去世,其财产就应该由爱德华、詹妮佛、安德烈三人平均继承。但由于詹妮佛与安德烈有婚约,詹妮佛又继任洛克的总裁,婚后二人所掌握的洛克股份相加将对爱德华在懂事会的权利造成威胁。只要他想办法剥夺了安德烈的继承权,不但可以和詹妮佛平分安德烈原有的财产份额,还除去了董事会中的异己。可谓是一箭双雕。) 纽约州法院于10月30日受理此案,安德烈拒不出席。于是在其缺席状态下进行审理。 在案件审理过程中,法庭确认爱德华提供的证据的真实性。但以收养协议符合法律程序,具有法律效力为由驳回其诉讼请求。 11月,安德烈与詹妮佛宣布解除婚约。 11月22日,安德烈宣布放弃遗产继承权。 从此,再也没有安德烈的任何消息。 美国的舞迷疯了,他们没想到他们的偶像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们开始在网站上大规模、群体性地唾弃他,他们说他们没想到,他们心中的舞蹈家原来只是一个高级男妓。 我也没想到。他的第二个家庭,一直以来在我心目中,那个可以让他聊以自慰的家庭,那个所有人都羡慕的家庭,竟是这样的。他在那个家庭中的地位是如此地特殊————他,是父女俩的情人。 时至今日,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震惊。 我甚至在想,当时我的思想也许是在陷入震惊之前,就已经陷到另一种更为深刻的斗争中去了。 网站上登有爱德华披露的照片和录象。美国的传媒在这次事件中过足了雪上加霜的瘾。爱德华其人也正如美国商界对他的评价——是个无赖。 网站上铺天盖地都是骂安德烈的话。正是现在骂他的这些人,曾经把他当成一个完美的理型崇拜着,喜爱着。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理型。他们都忘记了,是他们把自己希望又不可能拥有的完美强加在安德烈的身上的。让他负载着这份完美,好让他们去爱。他不能有缺点,不能有瑕疵,因为这个理型是他们大家的,是为了负载他们的爱而存在的。 而当他们发现这个理型从来就不是他们的,也不可能负载他们的爱时。所有的爱就成了复仇。 面对那声势浩大的复仇,我茫然了。 我怀疑过自己,从孩提时代起就将这个不伦的男人奉若神明是否错了? 这个男人欺骗了所有的人,可即使是这样,自己喜欢他这件事本身是否错了? 我隐隐地知道自己心里留给安德烈的那一方空间依然存在,问题是这方空间能否永远不被外界的影响所动摇。 于是我问自己, 我喜欢他么? …是的。 即使他是那样一个人也喜欢他么?……是的。 即使世人皆唾弃他也还喜欢他么?…………是的。 即使这份心意将永远不见天日也还喜欢他么?………………是的。 可我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回答不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想起儿时对他的崇拜,想起和他相遇的瞬间,想起阴差阳错的发现……我翻遍所有的记忆,都找不到这个答案。 我想起他美如天神的舞姿,又想到他不为人所知的身世,还想到他和洛克间的一切。 造化弄人,怎么可以让最美与最丑以这种方式交集?志高说过,舞者的美丽需要代价,难道这就是代价么?我从来没想到过,美丽的代价竟是不为人知的丑恶。 丑恶,人们是这么说的。 可是,人们也曾说过他幸运,只是当他们知道这种让人羡慕不已的幸运是用一个男人最可怜的自尊和血肉换来的,这幸运就变成丑恶了。 我记起在加州Sam Jose 中心的化装间里,伯顿对安德烈说过:“当年我帮不了你,可现在你什么都有了,……而我反而要靠你的帮助,想当初你不到我这里来的选择也许真的是正确的。能成为洛克的养子,真是幸运……” 当时安德烈的脸上浮起了奇怪的笑容。只有他知道那是怎样的幸运,只有他知道。 我的心里发苦。 不知为什么发苦。 安德烈,你现在又在哪里呢? 安德烈消失了,就那样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但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 那时,我从任何途径都无法找到他半点的消息。 我开始后悔回国了,如果这时我还在美国…… 还在美国又能怎样呢?我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干涉他的生活呢? 我明白结局就该是这样的。 算来算去,安德烈出卖了一切所换取的,只是一度掌握并最终摧垮了伯顿的命运。出卖自己去毁掉亲生父亲。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说到这里,我的故事也该有个结局了。这个结局是一个人为我带来的。 霍华德医生。 我说过他是命中注定将意外带给我的人。包括我生命中最深刻的意外。 他出现的那天北京下着雨,距离安德烈失踪的消息刚刚传出已两月有余。 当我在三号楼走廊里看见他的时候,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居然是稍稍正经的。我就知道出事了。 我顾不上和这样一个外貌怪异的人交谈会引起同学们怎样的诧异。因为我看到了医生手里拎的是一个藤黄色的小皮箱,古老但做工考究。我曾经看到另外一个人拎过。 “林,好久不见,找个地方坐坐吧。”医生对我说。 坐在春瓮轩茶楼靠窗的位置,我不开口,我在等着医生开口。我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没有任何心理活动地拖延着、等待着。 医生说:“他死了。”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一周前在符拉迪沃士拖克的一家私立医院去世的。”医生继续解释,“和我预计的时间刚好差不多吻合。” “是什么病?”我发出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嗓音,很陌生,也很冷静。 “是马凡他综合症,又叫夹层动脉瘤。我五年前为他确诊的。没有办法治疗的病。” 当时应该是有一段相当长的沉默吧,不过我不太记得了。 后来医生对我说:“我是从符拉迪沃士拖克直接到这里来的,因为我知道也许关于安德烈你有很多话想问我,而且我也有一些事想让你知道。” 他看出来了,没想到竟然是他第一个完完全全看出来了。 然后他就开始说了。我听着。 他说他和安德烈是五年前认识的,从那天起,他就渐渐了解了安德烈的一切生活。因为一个人对另一个确切知道他死亡时间的人是没有必要隐瞒更多的。况且他需要医生的帮助,因为他还有未竟的心愿。 “他说只要我替他保密并且帮助他,只要是他能够做到的,我要求什么都可以。然后我考虑了很久,我就说:‘我希望能从现在开始知道你的一切情况,而且要一直作你的主治医陪到你死亡为止。’他同意了。一个人以我没见过的方式接受了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并且允许一个医生观察他的死亡状态。我很好奇。……可没想到看到的是这样的一个病例。” “他想做的事有两件,一是亲眼看到伯顿倒台,二是排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舞剧。他都做到了。只是没想到洛克一死带来那么多麻烦。可他始终没有逃避承担任何的后果。” 医生的话也断断续续的,我也默不作声断断续续的听着,到后来不知道他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状态,但没有一个人象他一样。他没有任何的忏悔,没请求任何人的宽恕,拿着他所有的遗憾、无奈还有罪过就那么走了,什么也没给别人留下。就是这样的。” “……不过,后来我看到了这个。”他把那个藤黄色的小箱子推到我面前,“这是他到最后都带在身边的东西,我想应该是很重要吧,于是打开看了,我想让你确认一下。” 他打开了箱子,空空的箱子里没有别的什么,只有两件东西。我没有防备地看进去。完全没有防备地看进去。 一件是一个桦木相框镶着的照片,照片里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眉眼之间有着安德烈秀丽容貌的痕迹。是他的母亲。 另一件,是一双还很新的舞鞋,鹿皮夹底,鞋帮上绣着两个清晰可见的字母“L·S”。 鞋带上绑着一小段五彩线,线的颜色还鲜艳如昔。 是我的舞鞋。 “这是你的舞鞋吧?”医生问我。 我说是我的,是我的。怎么会是我的舞鞋呢? 我告别医生,拿着我的舞鞋回家了。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回到家里后,我黑着灯坐在床上。想着我那天偶然借给他的舞鞋,那天之后他再也没穿过,所以我都将它遗忘了。可是它又回到我手里了。以我最吃惊的方式回到我手里了。 这代表了什么? 霍华德医生分手时对我说:“林,你知道吗?你是他的画像呢,一个不会变得肮脏,不会变得罪恶,永远干干净净的自我。他为了保存这个干净的自我,无论心中怎样渴望,自己都不会去碰触它。……我看到过他看着你跳舞的眼神。如果他肯用那种眼神看我一眼,我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同性恋也说不定。” 他的话又代表了什么? 我不停地发问几乎要把自己逼疯。 难道说我在这个我为之痴迷了13年的男人心中居然占有了一席之地? 这怎么可能? 我突然想大声的嘲笑自己,我是谁呀?我始终就是一个藏匿起自己的身影,在草丛中向水中牧神痴望的男孩而已。 一阵夜风吹过,窗子上的风铃响了。 不用点灯,就在这黑暗中我也知道那上面的文字是什么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泪水涌上来了,那一刻,我恨死了我往日那要命的矜持,恨死了命运的擦肩而过。 我闭上眼,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闭上眼,慢慢地消化掉这突如其来痛彻心肺的感觉。 那以后的日子里,我照常工作,照常练功,照常赶我的毕业论文。 那双舞鞋被我深深地塞在床底下,但在脑海里却不能如此轻易。 只有在一种时刻我可以暂时不想他,那就是跳舞的时候。 每当我走进练功房的时候,每当我调动起肢体挥汗如雨地折磨自己的时候,我的心头就会骤然一阵轻松。 这并不代表他不存在了,只是他从我的脑海走出来,附在我的身体上,和我一起舞蹈。每当那一刻,我会觉得他就在身边。 所以我就会一直跳下去,一直跳下去,直到精疲力竭、脚掌出血。 因为我心中有一份平静但持久的愤恨,我即无法说服自己,也无法消解它。 我恨!但我不知道要去恨谁才好。要是真的有个神存在就好了,管他什么神都好,至少我可以去恨他,我可以质问他为何要这样玩弄一个生命,给他这样的一生又这样带走他。 我还可以恨那个神,恨他如此地拨弄命运。如果我能更敏感些,如果我知道这一切,我是决不会袖手旁观的,就算罪恶也好,就算堕落也好。而且我知道自己曾经怎样在不自觉的状态下秘密地准备着。 如果真有这个神,我就可以疯狂地攻击他的残忍。 ……可是我知道。并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对他歇斯底里的神存在。 所以我能做的,只是不停地跳舞,不停地折磨我的身体,直到他疲惫到必须负载我的怨恨,我能做的,只是这些而已了。 我知道,这是不能怪神的。安德烈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尽管痛苦、屈辱、无奈,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所以我真正恨的,也许是自己对此根本无权说什么。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到死都把自己抓的紧紧的,从来没属于过任何人。因为他想要的爱他得不到,又不甘心失去它,于是就用最珍贵的东西陪葬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把一切都带走了。留下那些恨他的人、爱他的人、被他诱惑的人、为他痴迷一生的人在那里兀自捕风捉影。 在我那样的情绪里,时间一天天流过去。我的朋友们发觉我的消沉,只是他们不知道原因。但他们的存在就是一种安慰,我的成长中要是没有了他们理性的引领。也许结局就会完全不同了。可是我在疼痛中依然明白,我曾经面对的,是一个被诱人迷雾包裹的悬崖,没有他们理智的的缰绳,我一定会跳下去的。而那下面等着我的,不是酷似天堂的地狱,就是酷似地狱的天堂。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将他沉入我的生命。只要不用力去碰触这段记忆,心就不会痛。 只不过在梦里,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潜意识。 我总做一个相同的梦。 ————一个男孩,低低第潜伏在草丛中,远远地望着水中的牧神。而那个美丽的神祗却始终都没有望向这边。而当牧神背向男孩的时候,眼角竟滴落泪水。 每次梦到这里,我都会醒,有时在夜半,有时在天明。 一年半之后,我收到了美国寄来的包裹,没有寄出人的姓名,但我知道是谁。 里面是一盘录象带。是美国电视台制作的亚历山大·安德烈·柯兹尼雪夫的专题节目。原来并非只有我不能忘记他,他的舞蹈,毕竟诱惑了一个时代。 那里面也收录了我们合作过的《画像》片段。我看着屏幕里和他共舞的自己,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终于,我有勇气拿出那盘积灰的录象带——他17岁时的《牧神午后》。看着他跃动的身姿,我忽然发现自己这些年迷恋他的究竟是什么。在他那灌满舞蹈的身体中包含的是一种超越任何语言的直觉与暗示。这种准确的暗示不仅超越语言而且超越一切尘世的欲望。无论在现世中怎样被遗弃,怎样被扭曲,那躯体的准确表白始终如一:只是想去爱而已。爱那份应得的爱,爱那个本该无辜的自己。 我终于了解了。 我一直想看清的东西终于明了了。可是你弄清一个事物究竟是什么和你拥有它真的是两回事。了解和失去真的是会同步发生的。秦天说的一点都不错。 我终于了解安德烈了,可我却在从来没有拥有过他的情况下就这样永远的失去他了。 如果我从未遇见过他,也许我会更幸福。 可是我已经很幸福了。 不错,我是那个匍匐在草丛中的痴心男孩,如果那个美丽的神祗耐不住亘古的寂寞而向我看一眼,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进他脚下的无底深渊。并可能就此不再浮上水面。 但那个神祗始终没有给我任何堕落的机会。他没那样做,只因为他疼惜这个男孩,就算诱惑了全世界也不忍心去诱惑这个男孩。为此他宁可选择独自消失在繁茂的林间。 我可怜的牧神。 ………………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秘密的作用下,我完成了自己的成长。 在发现我的秘密的同时,我学会了接受这个世界。 而我的第三段舞蹈“擦肩”也最终完成了。 三段舞蹈——《滥觞》、《少年游》和《擦肩》完成了我的诉说。 前些日子人体剧场来找我联系演出,我决定上演这个舞组。 我把这三个舞蹈组成一个舞组,命名为《舞者独白》。因为这是我的语言,说给我一个人听的语言。我可以在人前表演,但我只对我自己无所隐瞒。 ………… …… 今天就是人体剧场上演我的独舞系列小品《舞者独白》的日子。 我坐在化装间里,穿上那双他曾经穿过的我的舞鞋。鞋上绑的五彩线已经不再鲜艳。 然后我走上聚光灯打招下的窄小舞台,在熟悉的音乐声中开始跳那些由我心中秘密衍生出的舞蹈。我要以我的方式将我的心事从头道来。 那些曾经很痛的心事,那些不见天日的心事。 安德烈,你看着吧,这是我曾经辛苦对你隐瞒的心事,现在,我从头说给你听。 看看我的悲伤,我的迷惑,我的成长。这一切一切都曾经紧紧地系在你的身上。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已经系在你的身上了。 如果真的有舞蹈之神,我愿你在她的臂弯里安睡。 我会要她告诉你,那个曾经偷偷望着你的男孩。 他会非常努力地过一个你曾渴望过的人生。 而且他很幸福。 因为虽然在他的生命里你只是一个瞬息即逝的精灵,但在他心里,你是他永远的牧神。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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