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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飘渺岛主

《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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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7 13:29: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温斯顿看一看却林顿先生的店铺楼上的那简陋的小屋。   窗户旁边的那张大床已经用粗毛毯铺好,枕头上没有盖的。   壁炉架上那口标着十二个小时的老式座钟在滴答地走着。角落里,在那折叠桌子上,上次买的玻璃镇纸在半暗半明中发出柔和的光芒。   壁炉围栏里放着一只破旧的铁皮煤油炉,一只锅子,两只杯子,这都是却林顿先生准备的。温斯顿点了火,放一锅水在上面烧开。他带来了一只信封,里面装了胜利牌咖啡和一些糖精片。钟上的指针是七点二十分;应该说是十九点二十分。她说好十九点三十分来。   蠢事啊,蠢事!他的心里不断地这么说:自觉的、无缘无故的、自招灭亡的蠢事!党员可能犯的罪中,数这罪是最不容易隐藏的。实际上,这一念头当初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是由于折叠桌光滑的桌面所反映的玻璃镇纸在他的心目中所造成的形象。不出所料,却林顿先生毫不留难地出租了这间屋子。他显然很高兴能到手几块钱。当他知道温斯顿要这间屋子是为了幽会,他也不觉得吃惊或者反感。相反,他装做视而不见,说话泛泛而谈,神情非常微妙,使人觉得他好象有一半已经隐了身一样。他还说,清静独处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人人都想要找个地方可以偶而图个清静。他们只要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别人知道了也最好不要声张,这是起码的礼貌。他甚至还说,这所房子有两个入口,一个经过后院,通向一条小巷。这么说时他好象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一样。   窗户底下有人在唱歌。温斯顿躲在薄纱窗帘后面偷偷看出去。六月的太阳还很高,在下面充满阳光的院子里有一个又肥又大的女人,象诺曼圆柱一样壮实,胳膊通红,腰部系着一条粗布围裙,迈着笨重的脚步在洗衣桶和晾衣绳之间来回走着,晾出一批方形的白布,原来是婴儿的尿布。她的嘴里不咬着晾衣服的夹子时,就用很大嗓门的女低音歌唱:"这只不过是没有希望的单恋,消失起来快得象四月里的一天,可是一句话,一个眼色却教我胡思乱想,失魂落魄!"   这只歌子在伦敦已经流行了好几个星期了。这是音乐司下面的一个科为无产者出版的许多这种类似歌曲中的一首。   这种歌曲的歌词是由一种名叫写诗器的装置编写出来的,不需要一点点人力。但是那女人唱得那么动听,使得这些胡说八道的废话听起来几乎非常悦耳。他可以听到那个女人一边唱着题,一边鞋子在石板上磨来擦去,街头孩子们的叫喊,远远什么地方隐隐约约的市声,但是屋子里仍异样地静寂,那是由于没有电幕。   蠢事,蠢事,蠢事!他又想了起来。不可想象他们能够几个星期来此幽会一次而不被发觉。但是要想在室内而且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一个自己的秘密的地方,这个诱惑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太大了。在他们去了教堂钟楼那次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办法安排一个相会的地方。为了迎接仇恨周,工作时间大大延长了。到仇恨周还有一个月,但是繁杂的准备工作使大家都要加班加点。最后他们两人终于弄到在同一个下午休息。他们原来商量好再到树林中那块空地去。在那天的前一个晚上,他们在街头见了一面。当他们两人混在人群中相遇时,温斯顿象平时一样很少看裘莉亚,但匆匆一瞥,使他觉得她的脸色似乎比平时苍白。   "吹了,"她看到情况比较安全时马上低声说。"我是说明天的事。"   "什么?"   "明天下午。我不能来。"   "为什么不能来?"   "又是那个。这次开始得早。"   他猛一下感到很生气。在认识她一个月之内,他对她的欲望的性质已经有了变化。开始时很少真实的感情。他们第一次的作爱只不过是意志行为。但第二次以后情况就不同了。她头发的气味、嘴唇的味道、皮肤的感觉都似乎钻到了他的体内,弥漫到周围的空气中。她成了一种生理上的必需,成了一种他不仅需要而且感到有权享有的东西。她一说她不能来,他就觉得她在欺骗他。正当这个时候,人群把他们一挤,他们的手无意中碰了一下。她把他的手指尖很快捏了一把,引起的似乎不是欲望,而是情爱。他想到,你如果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这种失望大概是不断发生的正常的事,因此突然对她感到了一种深厚的柔情,这是他从来没有感到过的。他真希望他们是一对结婚已有十年历史的夫妇。   他真希望他们两人象现在那样在街上走着,不过是公开的,不带恐惧,谈着琐碎的事儿,买着家用的杂物。他尤其希望他们能有一个地方可以单独在一起,而不必感到每次相会非作爱不可。他想到租却林顿先生的屋子的念头倒并不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而是在第二天。他向裘莉亚提出后,她出乎意料地马上同意了。他们两人都明白,这样做是发疯。好象是两人都有意向坟墓跨近一步。他一边在床边坐着等待她,一边又想起了友爱部的地下室。命中注定的恐怖在你的意识中时现时隐,真是奇怪的事。在未来的某个时间里,这种恐怖必然会在死前发生,就象九十九必然是在一百之前一样。   你无法躲避,不过也许能够稍加推迟,但是你却经常有意识地、有意志地采取行动,缩短它未发生前的一段间隙时间。   就在这个当儿,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裘莉亚冲了进来。她提着一个棕色帆布工具包,这是他经常看到她在上下班时带着的。他走向前去搂她,但是她急忙挣脱开去,一半是因为她手中还提着工具包。   "等一会儿,"她说。"我给你看我带来了一些什么。你带了那恶心的胜利脾咖啡没有?我知道你会带来的。不过你可以把它扔掉了,我们不需要它。瞧这里。"   她跪了下来,打开工具包,掏出面上的一些扳子,旋凿。   下面是几个干净的纸包。她递给温斯顿的第一个纸包给他一种奇怪而有点熟悉的感觉。里面是种沉甸甸的细沙一样的东西,你一捏,它就陷了进去。   "不是糖吧?"他问。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这里还有块面包——正规的白面包,不是我们吃的那种次货——还有一小罐果酱。这里是一罐牛奶——不过瞧!这才是我感到得意的东西。我得用粗布把它包上,因为——"   但是她不用告诉他为什么要把它包起来。因为香味已弥漫全室,这股浓烈的香味好象是从他孩提时代发出的一样,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有时也偶而闻到,在一扇门还没有关上的时候飘过过道,或者在一条拥挤的街道上神秘地飘来,你闻了一下就又闻不到了。   "这是咖啡,"他喃喃地说,"真正的咖啡。"   "这是核心党的咖啡。这里有整整一公斤,"她说。   "这些东西你怎么弄到的?"   "这都是核心党的东西。这些混蛋没有弄不到的东西,没有。但是当然,服务员、勤务员都能揩一些油——瞧,我还有一小包茶叶。"   温斯顿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他把那个纸包撕开一角。   "这是真正的茶叶。不是黑莓叶。"   "最近茶叶不少。他们攻占了印度之类的地方,"她含含糊糊地说。"但是我告诉你,亲爱的。我要你转过背去,只要三分钟。走到床那边去坐着,别到窗口太近的地方。我说行了才转过来。"   温斯顿心不在焉地看着薄纱窗帘的外面。院子里那个胳膊通红的女人仍在洗衣桶和晾衣绳之间来回地忙碌着。她从嘴里又取出两只夹子,深情地唱着:"他们说时间能治疗一切,他们说你总是能够忘掉一切;但是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样!"   看来这个女人把这支废话连篇的歌背得滚瓜烂熟。她的歌声随着夏天的甜美空气飘了上来,非常悦耳动听,充满了一种愉快的悲哀之感。你好象觉得,如果六月的傍晚无休无止,要洗的衣服没完没了,她就会十分满足地在那里呆上一千年,一边晾尿布,一边唱情歌。他想到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党员独自地自发地在唱歌,真有点奇怪。这样做就会显得有些不正统,古怪得有些危险,就象一个人自言自语。也许只有当你吃不饱肚子的时候才会感到要唱歌。   "你现在可以转过身来了,"裘莉亚说。   他转过身去,一时几乎认不出是她了。他原来以为会看到她脱光了衣服。但是她没有裸出身子来。她的变化比赤身裸体还使他惊奇。她的脸上除了胭脂,抹了粉。   她一定是到了无产者区小铺子里买了一套化妆用品。她的嘴唇涂得红红的,脸颊上抹了胭脂,鼻子上扑了粉,甚至眼皮下也除了什么东西使得眼睛显得更加明亮了。她的化妆并不熟练巧妙,但温斯顿在这方面的要求并不高。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或者想过一个党内的女人脸上涂脂抹粉。她的面容的美化十分惊人。这里抹些红,那里涂些白,她不仅好看多了,而且更加女性化了。她的短发和男孩子气的制服只增加了这种效果。他把她搂在怀里时,鼻孔里充满了一阵阵人造紫罗兰香气。他想起了在地下室厨房里的半明半暗中那个老掉牙的女人的嘴。她用的也是这种香水,但是现在这一点却似乎无关重要。   "还用了香水!"他说。   "是的,亲爱的,还用了香水。你知道下一步我要做什么吗?我要去弄一件真正的女人衣裙,不穿这捞什子的裤子了。   我要穿丝袜,高跟鞋!在这间屋子里我要做一个女人,不做党员同志。"   他们脱掉了衣服,爬到红木大床上。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脱光了衣服。在此以前,他一直对自己苍白瘦削的身体感到自惭形秽,还有小腿上的突出的青筋,膝盖上变色的创疤。床上没有床单,但是他们身下的毛毯已没有毛,很光滑,他们两人都没有想到这床又大又有弹性。"一定尽是臭虫,但是谁在乎?"裘莉亚说。除了在无产者家中以外,你已很少看到双人大床了。温斯顿幼时曾经睡过双人大床,裘莉亚根据记忆所及,从来没有睡过。   接着他们就睡着了一会儿,温斯顿醒来时,时钟的指针已悄悄地移到快九点钟了。他没有动,因为裘莉亚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她的胭脂和粉大部份已经擦到他的脸上或枕头上了,但淡淡的一层胭脂仍显出了她脸颊的美。夕阳的淡黄的光线映在床角上,照亮了壁炉,锅里的水开得正欢。下面院子里的那个女人已不在唱了,但自远方街头传来了孩子们的叫喊声。他隐隐约约地想到,在那被抹掉了的过去,在一个夏日的晚上,一男一女一丝不挂,躺在这样的一张床上,愿意作爱就作爱,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觉得非起来不可,就是那样躺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外面市廛的闹声,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正常。肯定可以说,从来没有一个这种事情是正常的时候。裘莉亚醒了过来,揉一揉眼睛,撑着手肘抬起身子来看一眼煤油炉。   "水烧干了一半,"她说。"我马上起来做咖啡。我们还有一个小时。你家里什么时候断电熄灯?"   "二十三点三十分。"   "宿舍里是二十三点。不过你得早些进门,因为——嗨,去你的,你这个脏东西!"   她突然扭过身去到床下地板上拾起一只鞋子,象男孩子似的举起胳膊向屋子角落扔去,动作同他看到她在那天早上两分钟仇恨时间向果尔德施坦因扔字典完全一样。   "那是什么?"他吃惊地问。   "一只老鼠。我瞧见它从板壁下面钻出鼻子来。那边有个洞。我把它吓跑了。"   "老鼠!"温斯顿喃喃自语。"在这间屋子里!"   "到处都有老鼠,"裘莉亚又躺了下来,满不在乎地说。   "我们宿舍里甚至厨房里也有。伦敦有些地方尽是老鼠。你知道吗?它们还咬小孩。真的,它们咬小孩。在这种街道里,做妈妈的连两分钟也不敢离开孩子。那是那种褐色的大老鼠,可恶的是这种害人的东西——"   "别说下去了!"温斯顿说,紧闭着双眼。   "亲爱的!你的脸色都发白了。怎么回事?你觉得不好过吗?"   "世界上所有可怕的东西中——最可怕的是老鼠!"   她挨着他,双臂双腿都勾住他,好象要用她的体热来抚慰他。他没有马上睁开眼睛。有好几分钟之久,他觉得好象又回到了他这一辈子中不断做过的恶梦之中,梦中的情况总是一样。他站在一道黑暗的墙前,墙的那一边是一种不可忍受的、可怕得使你不敢正视的东西。他在这种梦中总是深感到一种自欺欺人的感觉,因为事实上他知道黑暗的墙后是什么。他只要拼命努力一下,就可以把这东西拉到光天化日之下来,就象从自己的脑子里掏出一块东西来一样。他总是还没有弄清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就醒来了,不过这东西有些同刚才他打断裘莉亚的时候她正在说的东西有关。   "对不起,"他说,"没有什么。我只是不喜欢老鼠而已。"   "别担心,亲爱的,咱们不让它们呆在这里。咱们等一会走以前,用破布把洞口塞上。下次来时,我带些石灰来,把洞好好地堵上。"   这时莫名的恐惧已经忘掉了一半。他感到有些难为情,靠着床头坐起来。裘莉亚下了床,穿好了衣服,做了咖啡。锅子里飘出来的香味浓郁而带刺激性,他们把窗户关上,深伯外面有人闻到,打听是谁在做咖啡。加了糖以后,咖啡有了一种光泽,味道更好了,这是温斯顿吃了多年糖精以后几乎忘记了的东西。裘莉亚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拿着一片抹了果酱的面包,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随便看一眼书架,指出最好怎么修理折叠桌,一屁股坐在破沙发里,看看是不是舒服,有点好玩地仔细观察一下座钟的十二小时钟面。她把玻璃镇纸拿到床上来凑着光线看。他把它从她手中取过来,又给它的柔和的、雨水般的色泽吸引住了。   "你认为这是什么东西?"裘莉亚问。   "我认为这不是什么东西——我是说,我认为从来没有人把它派过用处。我就是喜欢这一点。这是他们忘掉篡改的一小块历史。这是从一百年以前传来的讯息,只是你不知道怎么辨认。"   "还有那边的画片——"她朝着对面墙上的蚀刻画点一点头。"那也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吗?"   "还要更久。大概有两百年了。我说不好。如今什么东西你都无法知道有多久的历史了。"   她走过去瞧。"那只老鼠就是在这里伸出鼻子来的,"她踢一踢画下的板壁说。"这是什么地方?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它。"   "这是一个教堂,至少以前是个教堂。名字叫做圣克里门特的丹麦人。"却林顿先生教他的那只歌有几句又浮现在他的脑际,他有点留恋地唱道:"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橘子和柠檬。"   使他感到惊奇的是,她把这句歌词唱完了:"圣马丁教堂的钟声说,你欠我三个铜板,老巴莱教堂的钟声说,你什么时候归还?——"这下面怎么唱,我已忘了。不过反正我记得最后一句是,"这里是一支蜡烛照你上床,这里是一把斧子砍你脑袋!"   这好象是一个分成两半的暗号。不过在"老巴莱教堂的钟声"下面一定还有一句。也许恰当地提示一下,可以从却林顿先生的记忆中挖掘出来。   "是谁教给你的?"他问。   "我爷爷。我很小的时候他常常教我唱。我八岁那年,他气死了——反正,他不见了。我不如道柠檬是什么,"她随便又说一句。"我见过橘子。那是一种皮很厚的圆形黄色的水果。"   "我还记得柠檬,"温斯顿说。"在五十年代很普通。很酸,闻一下也教你的牙齿发软。"   "那幅画片后面一定有个老鼠窝,"裘莉亚说。"哪一天我把它取下来好好打扫一下。咱们现在该走了。我得把粉擦掉。真讨厌!等会我再擦掉你脸上的唇膏。"   温斯顿在床上又懒了一会儿。屋子里慢慢地黑了下来。   他转身对着光线,懒洋洋地看着玻璃镇纸。使人感到无限兴趣的不是那块珊瑚,而是玻璃内部本身。这么深,可是又象是空气一般透明。玻璃的弧形表面仿佛就是苍穹,下面包藏着一个小小的世界,连大气层都一并齐全。他感到他可以进入这个世界中去,事实上他已经在里面了,还有那红木大床、折叠桌、座钟、铜板蚀刻画,还有那镇纸本身。那镇纸就是他所在的那间屋子,珊瑚是裘莉亚和他自己的生命,有点永恒地嵌在这个水晶球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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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7 13:29: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赛默消失了。一天早上,他没有来上班;有几个没头脑的人谈到了他的旷工。第二天就没有人提到他了。第三天,温斯顿到纪录司的前厅去看布告板,上面有一张布告开列着象棋委员会委员的名单。赛默过去是委员。这张名单看上去几乎同以前一模一样,上面并没有谁的名字给划掉,但是名单上少了一个人。这就够了。赛默已不再存在;他从来也没有存在过。   天气十分酷热。在迷宫般的部里,没有窗户,装有空气调节设备的房间保持着正常的温度,但是在外面,人行道热得烫脚,上下班时间,地铁的臭气薰人。仇恨周的准备工作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各部工作人员都加班加点。游行、集会、军事检阅、演讲报告、蜡像陈列、电影放映、电幕节目都得组织起来,模拟人像赶制出来,口号起草出来,歌曲编写出来,谣言传播出去,照片伪造出来。小说司里裘莉亚所在的那个单位已不在制造小说,而在赶制许多暴行小册子。   温斯顿除了经常工作以外,每天还要花很多时间检查《泰晤士报》过期的旧报存档,把要在演讲和报告中引用的新闻篡改修饰。深夜里喧闹的无产者群众在街头闲逛,整个城市奇怪地有一种狂热的气氛。火箭掉下的次数更多了,有时候远处有大声爆炸,谁也不知什么缘故,谣言却很纷纭。   仇恨周主题歌(叫做"仇恨歌")的新曲已经谱出,电幕上正在没完没了地播放。歌曲的旋律象野兽的吼叫,很难叫做音乐,而有点象击鼓。配着进军的步伐,由几百个男声大声合唱,听起来怪怕人的。无产者很喜欢它,在夜半的街头,同仍旧流行的《这不过是没有希望的单恋》竞相比美。派逊斯家的孩子用一只蜂窝和一张大便纸白天黑夜地吹奏着,使人无法忍受。温斯顿每天晚上都比以前排得更满了。派逊斯组织的志愿人员在为这条街道准备仇恨周,缝旗子、画招贴、在屋顶上竖旗杆、在街上架铁丝准备挂横幅。派逊斯吹嘘说,单单胜利大厘挂出的旗加起来就有四百公尺。他兴高采烈,得其所哉。天气热,再加上干体力活,使他有了借口,在晚上也穿着短裤和敞领衬衫。他同时出现在几个地方,忙碌不堪,推啊拉的,缝啊敲的,出主意想办法,用同志间劝告的口吻鼓动每个人,身上无处不散发出似乎无穷无尽的恶浊的汗臭。   伦敦到处突然出现了一幅新的招贴,没有文字说明,画的只是一个欧亚国士兵的庞大身躯,有三、四公尺高,蒙古种的脸毫无表情,跨着大军靴向前迈步行进,腰上一挺轻机枪。你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那招贴,机枪的枪口总是对准着你,由于透视的原理,枪口很大很大。这张招贴画贴在每道墙上的每个空位上,甚至比老大哥画像的数目还要多。无产者一般不关心战争,这时却被鼓动起来,进发出他们一时的爱国热情。好象是为了要配合流行的情绪,火箭炸死的人比平时更多了。有一枚落在斯坦普奈一家座满的电影院里,把好几百人埋在废墟下面。附近的居民都出来送殡,行列之长,数小时不断,实际上成了抗议示威。还有一枚炸弹落在一个当作游戏场的闲置空地上,有好几十个儿童被炸得血肉横飞。于是又举行了愤怒的示威,把果尔德施坦因的模拟像当众焚毁,好几百张欧亚国士兵的招贴给撕了下来一起烧掉,在一片混乱之中有一些店铺遭到洗劫;接着有谣言说,有间谍在用无线电指挥火箭的投扔,有一对老年夫妇只因为有外国血统之嫌,家屋就被纵火焚毁,两位老人活活烧死。   在却林顿先生铺子的楼上,裘莉亚和温斯顿只要有机会去,就在窗户底下的空床上并排躺着,为了图凉快,身上脱得光光的。老鼠没有再来,但在炎热中臭虫却猛增。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论是脏还是干净,这间屋子无异是天堂。他们一到之后就到处撒上黑市上买来的胡椒,脱光衣服,流着汗作爱,完了就睡一觉,醒来时臭虫又开始猖獗,聚集起来进行反攻。   在六月份里,他们一共幽会了四次,五次,六次——七次。温斯顿已没有一天到晚喝杜松子酒的习惯。他似乎已经不再有此需要。他长胖了,静脉曲张溃疡消褪,只是在脚踝上方的皮肤上留下一块棕斑,他早起的咳嗽也好了。生活上的一些琐事也不再使他觉得难以忍受了,他已不再有什么冲动要向电幕做鬼脸表示厌恶,或者拉开嗓门大骂。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固定的幽会地点,几乎象是自己的家,因此即使只能偶一相会,时间也才只一两个小时,但这也无所谓了。重要的是居然有旧货铺楼上那一间屋子。知道有它安然存在,也就跟到了里面差不多。这间屋子本身就自成一个天地,过去世界的一块飞地,现已绝迹的动物可以在其中迈步。温斯顿觉得,却林顿先生也是一个现已绝迹的动物。他有时在上楼的时候停下步来同却林顿先生聊一会。那个老头儿似乎很少外出,甚至根本不外出,此外,他也几乎没有什么顾客。   他在黑暗的小店堂与甚至更小的后厨房之间,过着幽灵一般的生活,他在那间厨房里自己做饭,厨房里还有一台老掉了牙的唱机,上面安着一个大喇叭,能有机会与人说话,他似乎很高兴。他的鼻子又尖又长,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穿着一件平绒上衣,弯着背在那些不值一钱的货物之间踱来踱去,神情活象一个收藏家,不象一个旧货商。他有时会略带热情地摸摸这件破烂或者那件破烂——瓷器做的瓶塞、破鼻烟壶的釉漆盖、镀金胸针盒,里面装着几根早已夭折的婴孩的头发——从来不要求温斯顿买东西,只是请他欣赏欣赏。听他说话就象听一架老掉牙的八音盒一样。他从他的记忆中又挖掘出来一些早已为人所遗忘的歌谣片断。有一只歌是关于二十四只乌鸦的,还有一只歌是关于一头折了角的母牛的,还有一只歌是关于柯克·罗宾的惨死的。"我想你也许会觉得有兴趣,"他每次想起一个片断,就会有点不以为然地笑道。但是不管哪一只歌谣,他记得的只有一两句。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也可以说,这个念头一直盘桓在他们的心中——现在这样的情况是不可能长久的。有时候,死亡的临近似乎比他们睡在上面的那张大床还要现实,他们就只好紧紧地搂在一起,这是一种绝望的肉欲,就象一个快死的人在临死前五分钟享受他最后一点的快感一样。但也有一些时候,他们却有不仅感到安全而且感到长远的幻觉。他们两人都感到,只要他们实际处身于那间屋子,就不会有灾难临头。要到那里去,倒是又困难又危险,但是那间屋子却是个避难所。当温斯顿凝视着那镇纸的中央的时候,他感到,要到那水晶世界里面去是办得到的,一旦到了里面,时间就能停止了。他们常常耽溺于逃避现实的白曰梦。他们的运气会永远好下去,他们可以在这一辈子永远这样偷偷摸摸搞下去而不会被发觉。或者凯瑟琳会死掉,温期顿和裘莉亚就可以想个巧妙的方法结婚。或者他们一起自杀。或者他们躲了开去,改头换面,学会无产者说话的腔调,到一家工厂去做工,在一条后街小巷里过一辈子,而不被人发觉。他们两人都知道,这都是痴人说梦。实际生活中是没有出路的。甚至那唯一切实可行的办法,即自杀,他们也无意实行。过一天算一天,过一星期算一星期,虽然没有前途,却还是尽量拖长现在的时间,这似乎是一种无法压制的本能,就象只要有空气,人肺就总要呼吸一样。   有时候他们也谈到搞实际活动来反党,但是却不知道怎样采取第一步。即使传说中的兄弟会确有其事,要参加进去还有困难。他告诉她在他和奥勃良之间存在着,或者说似乎存在着一种奇怪的亲切感。他有时就感到有这样的冲动,要到奥勃良面前去对他说自已是党的敌人,要求他的帮助。很奇怪,她并不觉得这样做太冒失。她善于从相貌上看人,温斯顿只根据眼光一闪就认为奥勃良是个可靠的人。她似乎觉得是很自然的事。此外,她也想当然地认为,大家,几乎每个人,内心里都是仇恨党的,只要安全无失,都会打破规矩的。但是她不相信有普遍的、有组织的反对派存在,或者有可能存在。她说,关于果尔德施坦因及其地下军的传说只不过是党为了它自己的目的而捏造出来的胡说八道,你不得不假装相信。在党的集会和自发的示威中,她还无数次拉开嗓门高喊要把那些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而且她也一点也不相信他们犯了什么罪行的人处以死刑。在公审大会上,她参加青年团的队伍,在法庭外面从早到晚高喊"打倒卖国贼!"在两分钟仇恨中,她咒骂果尔德施坦因总抢在别人之先。但是果尔德施坦因是谁,他的主张是什么,她却一无所知。她是革命后成长的,年纪太轻,不知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思想战线上的斗争。象独立的政治运动这样的事,她是无法理解的;而且不论怎么说,党是不可战胜的。它将永远存在,永远是那个样子。你的反抗只能是暗中不服从,或者至多是孤立的暴力行为,例如杀掉某个人或者炸掉某个地方。   在某些方面她比温斯顿还精,还不易相信党的宣传。有一次谈到同欧亚国打仗时,她随口说,她认为根本没有在打仗,这叫他大吃一惊。她说,每天落在伦敦的火箭可能是大洋国政府自己发射的,"目的只是为了要吓唬人民"。这个念头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也使他感到有些妒意,因为她说在两分钟仇恨中她最大的困难还是要忍住不致大声笑出来。但是她对党的教导有怀疑只是在这些教导触及她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她经常是容易相信官方的无稽之谈的,那只是因为在她看来真假之间的区别关系不大。例如,她相信飞机是党发明的,这是她在上小学的时候学到的。(温斯顿记得,在他上小学的时候,那是在五十年代后期,党自称由它发明的还只有直升飞机;十多年以后,裘莉亚上小学时,就是飞机了;再隔一代,就会说蒸气机也是它发明的了。当他告诉她,在他出生之前,早在革命发生之前,就已有了飞机的存在时,她对这一事实一点也不发生兴趣。说到头,飞机究竟是谁发明的有汁么关系呢?但是比较使他吃惊的却是有一次随便聊天时他发现,她不记得四年之前大洋国在同东亚国打仗,同欧亚国和平相处。不错,她认为整个战争都是假的;但显然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已经换了敌人的名字。她含糊地说,"我以为我们一直在同欧亚国打仗。"这使他感到有点吃惊。飞机的发明是在她出生以前很久的事,而战争对象的转换却才只有四年,是她早巳长大成人以后的事。他同她辩论了大约有半小时,最后他终于使她记起来说,她隐约记得有一阵子敌人是东亚国而不是欧亚国。但是她认为这一问题无所谓。她不耐烦地说,"谁管它?总是不断地打仗,一个接着一个,反正你知道所有的消息都是谎话。"   有时他同她说到记录司和他在那里干的大胆伪造的工作。她对这种事刹?"裘莉亚说。"我敢冒险,但只为值得冒险的事冒险,决不会为几张旧报纸冒险。即使你留了下来,你又能拿它怎么样?"   "也许没有多大用处。但这毕竟是证据。可能在这里或者那里撤布一些怀疑的种子,那是假定我敢拿去给别人看。   我认为在我们这一辈子要改变任何现状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可以想象,有时在某个地方会出现反抗的小集团,一小批人集合在一起,人数慢慢增加,甚至还留下一些痕迹,下一代的人可以接着干下去。"   "我对下一代没有兴趣,亲爱的。我只对我们自己有兴趣。"   "你只是一个腰部以下的叛逆,"他对她说。   她觉得这句话十分风趣,高兴得伸开胳膊搂住他。   她对党的理论和细枝末节毫无兴趣。他一开始谈到英社的原则、双重思想、过去的默默无声和客观现实的抹杀,或者一开始用新话的词儿,她就感到厌倦,混乱,说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这种事情。大家都知道这都是废话,因此操这个心干什么?她只知道什么该高兴,什么该不高兴,这样就够了。如果他老是谈这种事情,她往往就睡着了,这个习惯真叫他没有办法。她是那样的一种人,随时随地都可以睡觉。   在同他说话中,他发现假装正经而又不知正经为何意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可以说,在没有理解能力的人身上,党把它的世界观灌输给他们最为成功。最明显不过的违反现实的东西,都可以使他们相信,因为他们从来不理解,对他们的要求是何等荒唐,因为他们对社会大事不发生兴趣,从来不去注意发生了什么事情。正是由于缺乏理解,他们没有发疯。   他们什么都一口吞下,吞下的东西对他们并无害处,因为没有残渣遗留,就象一颗玉米粒不加消化地通过一只鸟的体内一样。   这件事终于发生了。期待中的信息传了过来。他觉得他这一辈子都在等待这件事的发生。   他正走在部里大楼的长长的走廊里,快到裘莉亚上次把那纸条塞到他手中的地方,他才意识到身后跟着一个个子比他高的人。那个人,不知是谁,轻轻地咳了一声,显然是表示要说话。温斯顿猛然站住,转过身去。那人是奥勃良。   他们终于面对着面,他的唯一冲动似乎是要逃走。他的心猛跳着,说不出话来。但是奥勃良仍继续走着,一只友好的手按了一下温斯顿的胳膊,这样他们两人就并肩向前走了。他开始用他特别彬彬有礼的口气说话,这是他与大多数核心党员不同的地方。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同你谈谈,"他说。"前不久我读到你在《泰晤士报》发表的一篇用新话写的文章。我想你对新话颇有学术上的兴趣吧?"   温斯顿已恢复了他的一部分自信。他说,"谈不上什么学术上的兴趣。我是个外行,这不是我的专业。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一语言的实际创作工作。"   "但是你的文章写得很漂亮,"奥勃良说。"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意见。我最近同你的一位朋友谈过,他肯定是个专家。   我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来了。"   温斯顿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不可想象这不是提到赛默。但是赛默不仅死了,而且是给抹掉了,是个非人。提到他会有丧命的危险。奥勃良的话显然一定是个信号,一个暗号。由于两人共同参与了这个小小的思想罪行,他使他们成了同谋犯。他们原来是在走廊里慢慢地继续走着,这时奥勃良止了步。他整了一整鼻梁上的眼镜,这个姿态总使人有一种奇怪的亲切之感。接着他说:"我其实想要说的是,我在你的文章中注意到你用了两个现在已经过时了的词儿,不过这两个词儿是最近才过时的。你有没有看过第十版的新话词典?"   "没有,"温斯顿说。"我想这还没有出版吧。我们纪录司仍在用第九版。"   "是啊,第十版要过几个月才发行。但是他们已发了几本样书。我自己就有一本。也许你有兴趣看一看?"   "很有兴趣,"温斯顿说,马上领会了这个意思。   "有些新发展是极其聪明的。减少动词数目,我想你对这点是会有兴趣的。让我想,派个通讯员把词典送给你?不过这种事情我老是容易忘了。还是你有空到我住的地方来取吧,不知你方便不方便?请等一等。我把地址写给你。"   他们正好站在一个电幕的前面。奥勃良有些心不在焉地摸一摸他的两只口袋,摸出了一本皮面的小笔记本和一支金色的墨水笔。他就在电幕下面写了地址,撕了下来,交给了温斯顿,这个地位使得在电幕另一边的人可以看到他写的是什么。   "我一般晚上都在家。"他说。"如果正好不在,我的勤务员会把词典给你的。"   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温斯顿站在那儿,手中拿着那张纸片,这次他没有必要把它藏起来了。但是他还是仔细地把上面写的地址背熟了,几个小时以后就把它同其他一大堆废纸一起扔进了忘怀洞。   他们在一起顶多只讲了两分钟的话。这件事只可能有一个含意。这样做是为了让温斯顿知道奥勃良的地址。所以有此必要是因为除了直接询问以外要知道谁住在哪里是不可能的。什么电话簿、地址录都是没有的。奥勃良对他说的就是"你如果要看我,可以到这个地方来找我。"也许那本词典里夹着一封信,藏着一句话。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所梦想的密谋确实存在,他已经碰到了它外层的边缘了。   他知道他迟早要应奥勃良的召唤而去找他。可能是明天,也可能要隔很久——他也说不定。刚才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多年前已经开始的一个过程的实现而已。第一步是个秘密的不自觉的念头;第二步是开始写日记,他已经从思想进入到了语言,现在又从语言进入到了行动。最后一步则是将在友爱部里发生事情了。他已经决定接受这个结局。始即是终,终寓于始。但是这有点使人害怕;或者确切地说,这有点象预先尝一下死亡的滋昧,有点象少活几天。甚至在他同奥勃良说话的时候,当所说的话的含意慢慢明显以后,他全身感到一阵发冷,打了个寒战。他有了一种踏进潮湿寒冷的坟墓的感觉,并不因为他早已一直知道坟墓就在前面等候他而感到好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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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7 13:29: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温斯顿醒来时眼里充满了泪水。裘莉亚睡意很浓地挨近他,嘴里喃喃地说着大概是"怎么回事"之类的话。   "我梦见——"他开始说道,马上又停住了。这梦境太复杂了,说不清楚。除了梦本身之外,还有与梦有关的记忆,那是在醒来以后几秒钟之内浮现在他心中的。   他闭上眼睛躺着,仍浸沉在梦境中的气氛里。这是一场光亮夺目、场面很大的梦,他的整个一生,好象夏日傍晚雨后的景色一样,展现在他的前面。这都是在那玻璃镇纸里面发生的,玻璃的表面成了苍穹,苍穹之下,什么东西都充满了柔和的清澈的光芒,一望无际。这场梦也可以由他母亲的手臂的一个动作所概括,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他母亲的手臂的一个动作所构成的。这个动作在三十年后他又在新闻片中看到了,那就是那个犹太妇女为了保护她的小孩不受子弹的扫射而做的一个动作,但是仍不能防止直升飞机把她们母子俩炸得粉碎。   "你知道吗,"他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母亲是我害死的。"   "你为什么要害死你的母亲?"裘莉亚问道,仍旧在睡梦之中。   "我没有害死她。没有在肉体上害死她。"   在梦中,他记起了他对他母亲的最后一瞥,醒来以后,围绕着这梦境的一切细微末节都涌上了心头。这个记忆他在许多年来是一直有意从他的意识中排除出去的。他已记不得确切日期了,不过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大概至少已有十岁了,也可能是十二岁。   他父亲在这以前消失了;在这以前究竟多久,他已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当时生活很不安定,朝不保夕:经常发生空袭,在地下铁道车站中躲避空袭,到处都是瓦砾,街头贴着他所看不懂的公告,穿着同样颜色衬衫的成群少年,面包房前长长的队伍,远处不断响起的机枪声,尤其是,总是吃不饱。他记得每天下午要花许多时间同其他一些孩子在垃圾桶、废物堆里捡破烂,什么菜帮子,菜叶子,土豆皮,有时甚至还有陈面包片,捡到这些,他们就小心翼翼地把炉渣扒掉;有时还在马路上等卡车开过,他们知道这些卡车有固定路线,装的是喂牛的饲料,在驶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时,就会洒出一些豆饼下来。   他父亲失踪的时候,他母亲并没有表示奇怪或者剧烈的悲痛,但是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她好象精神上完全垮掉了一样。甚至连温斯顿也感到她是在等待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一切该做的事她都照样在做——烧饭、洗衣、缝补、铺床、扫地、掸土——但是总是动作迟缓,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好象艺术家的人体模型自己在走动一样,这使人觉得奇怪。她的体态动人的高大身子似乎自然而然地陷于静止了。她常常一连好几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给他小妹妹喂奶,他的小妹妹是个体弱多病、非常安静的婴儿,只有二、三岁,脸上瘦得象只猴子。她偶然会把温斯顿紧紧地搂在怀里,很久很久不说话。他尽管年幼无知,只管自己,但也明白这同要发生的、但是从来没有提到的事情有关。   他记得他们住的那间屋子,黑暗湫隘,一张白床单铺盖的床占了一半的面积。屋子里有个煤气灶,一个食物柜,外面的台阶上有个棕色的陶瓷水池,是几家合用的。他记得他母亲高大的身子弯在煤气灶上搅动着锅里的什么东西。他尤其记得他老是肚子饿,吃饭的时候总要吵个不休。他常常一次又一次哼哼唧唧地问他母亲,为什么没有更多吃的,他常常向她大喊大闹(他甚至还记得他自己的嗓门,由于大喊大叫过早地变了音,有时候洪亮得有些奇怪),他也常常为了要分到他一些吃的而伪装可怜相。他母亲是很乐意多分给他一些的。她认为他是个"男孩",分得最多是当然之理;但是不论她分给他多少,他总是嫌不够。每次吃饭时她总求他不要自私,不要忘了小妹妹有病,也需要吃的,但是没有用。   她如果不给他多盛一些,他就气得大喊大叫、把锅子和勺子从她手中夺过来,或者把他妹妹盆中的东西抢过来。他也明白这么做,他母亲和妹妹得挨饿,但是他没有办法;他甚至觉得自已有权这么做。他肚中的辘辘饥肠似乎就是他的理由。两餐之间,如果他母亲防卫不严,他还常常偷吃食物柜上一点点可怜的贮藏。   有一天发了巧克力的定量供应。过去已经有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没有发了。他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珍贵的一点点巧克力,二两重的一块(那时候仍用磅称),三人分。应该分成等量的三块。但是突然之间,仿佛有人在指使他似的,温斯顿听到自己声如洪钟的要求,把整块巧克力都给他。他母亲叫他别贪心。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哼哼唧唧,又是叫,又是哭,眼泪鼻涕,劝诫责骂,讨价还价。他的小妹妹双手紧抱着他母亲,活象一只小猴子,坐在那里,从他母亲的肩后望过来,瞬着大眼睛悲伤地看着他。最后他母亲把那块巧克力掰了四分之三,给了温斯顿,把剩下的四分之一给了他妹妹。那小姑娘拿着巧克力,呆呆地看着,好象不知它是什么东西。温斯顿站着看了一会。接着他突然跃身一跳,从他妹妹手中把那块巧克力一把抢走就跑到门外去了。   "温斯顿,温斯顿!"他母亲在后面叫他。"快回来!把你妹妹的那块巧克力还给她!"   他停了下来,但没有回来。他母亲的焦虑眼光盯着他的脸。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也在想那就要发生的事,即使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妹妹这时意识到有东西给抢走了,软弱地哭了几声。他母亲搂紧了她,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这个姿势使温斯顿意识到他妹妹快要死了。他转过身去,逃下了楼梯,巧克力捏在手中快要化了,有点粘糊糊的。   他以后没有再见到他母亲。他吃了巧克力以后,觉得有点惭愧,在街头闲荡了几个小时,饥火中烧才驱使他回家。   他一回去就发现母亲不在了。那个时候,这已成了正常的现象。屋子里除了他母亲和妹妹以外,什么都不缺。他们没有拿走衣服,甚至也没有拿走他母亲的大衣。到今天他还没有把握,他母亲是不是已经死了。完全有可能,她只是给送到强迫劳动营去了。至于他妹妹,很可能象他自己一样,给送到一个孤儿院里去了,他们把它叫做保育院,这是在内战后象雨后春笋似地出现的。她也很可能跟他母亲一起去了劳动营,也很可能给丢在什么地方,无人过问而死了。   这个梦在他心中仍栩栩如生,特别是那个胳膊一搂的保护姿态,似乎包含了这个梦的全部意义。他又回想到两个月前的另外一个梦。他的母亲同坐在铺着白床单的床边抱着孩子一样,这次是坐在一条沉船里,掉在他的下面,起渐往下沉,但仍从越来越发黑的海水中指头朝他看。   他把他母亲失踪的事告诉了裘莉亚。她眼也不睁开就翻过身来,蜷缩在他怀里,睡得更舒服一些。   "你在那时候大概真是头畜生,"她含糊地说。"孩子们全是畜生。"   "是的。但是这件事的真正意义是——"   从她呼吸声听来,显然她又睡着了。他很想继续谈谈他的母亲。从他所记得的关于她的情况来看,他想她并不是个不平常的女人,更谈不上聪明。但是她有一种高贵的气派,一种纯洁的素质,这只是因为她有自己的行为标准。她有自己的爱憎,不受外界的影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没有效用的事就没有意义。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爱他,当你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他时,你仍把你的爱给他。最后一块巧克力给抢走时,他母亲怀里抱着孩子。这没有用,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并不能变出一块巧克力来,并不能使那孩子或她自已逃脱死亡;但是她仍抱着她,似乎这是很自然的事。那条沉船上的那个逃难的女人也用她的胳膊护着她的孩子,这象一张纸一样单薄,抵御不了枪弹。可怕的是党所做的事却是使你相信,仅仅冲动,仅仅爱憎并无任何意义,但同时却又从你身上剥夺掉一切能够控制物质世界的力量。你一旦处在党的掌握之中,不论你有感觉还是没有感觉,不论你做一件事还是不做一件事,都无关重耍。不论怎么样,你还是要消失的,不论是你或你的行动,都不会再有人提到。历史的潮流里已没有你的踪影,但是在两代之前的人们看来,这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他们并不想篡改历史。他们有自己的不加置疑的爱憎作为行为的准则。他们重视个人的关系。一个完全没有用处的姿态,一个拥抱,一滴眼泪,对将死的人说一句话,都有本身的价值。他突然想到,无产者仍旧是这样。他们并不忠于一个政党,或者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思想,他们却相互忠于对方。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再轻视无产者,或者只把他们看成是一种有朝一日会爆发出生命来振兴全世界的蛰伏的力量。无产者仍有人性。他们没有麻木不仁。他们仍保有原始的感情,而他自己却是需要作出有意识的努力才能重新学会这种感情。他这么想时却毫不相干地记起了几星期前他看到人行道上的一只断手,他把它踢在马路边,好象这是个白菜头一样。   "无产者是人,"他大声说。"我们不是人。"   "为什么不是?"袭莉亚说,又醒了过来。   他想了一会儿。"你有没有想到过,"他说,"我们最好是趁早从这里出去,以后不再见面?"   "想到过,亲爱的,我想到过好几次了。但是我还是不想那么做。"   "我们很幸运,"他说,"但是运气不会很长久。你还年轻。你的外表正常纯洁。如果你避开我这种人,你还可以活上五十年。"   "不,我已经想过了。不论你做什么,我都要跟着做。别灰心丧气。我要活命很有办法。"   "我们可能还可以在一起呆六个月——一年——谁知道。最后我们还是要分手的。你没有想到我们将来完全是孤独无援的?他们一旦逮住了我们,我们两个人是没有办法,真的一点也没有办法给对方帮什么忙的。如果我招供,他们就会枪毙你,如果我拒绝招供,他们也会枪毙你。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都不会推迟你的死亡五分钟。我们不会知道对方是死是活。我们将完全束手无策,有一点是重要的,那就是我们不要出卖对方,尽管这一点也不会造成任何不同。"   "如果你说的是招供,"她说,"那我们还是要招供的。   人人都总是招供的。你没有办法。他们拷打你。"   "我不是说招供。招供不是出卖。无论你说的或做的是什么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感情。如果他们能使我不再爱你——那才是真正的出卖。"   她想了一会儿。"这他们做不到,"她最后说。"这是他们唯一做不到的事。不论他们可以使你说些什么话,但是他们不能使你相信这些话。他们不能钻到你肚子里去。"   "不能,"他比较有点希望地说,"不能;这话不错。他们不能钻到你肚子里去。如果你感到保持人性是值得的,即使这不能有任何结果,你也已经打败了他们。"   他想到通宵不眠进行窃听的电幕。他们可以日以继夜地侦察你,但是如果你能保持头脑清醒,你仍能胜过他们。他们尽管聪明,但仍无法掌握怎样探知别人脑袋里怎样在想的办法。但当你落在他们手中时也许不是这样。友爱部里的情况究竞如何,谁也不知道,但不妨可以猜一猜:拷打、麻醉药、测量你神经反应的精密仪器。不给你睡觉和关单独禁闭造成你精神崩溃、不断的讯问。无论如何,事实是保不了密的。他们可以通过讯问,可以通过拷打弄清楚。但是如果目标不是活命而是保持人性,那最终有什么不同呢?他们不能改变你的爱憎,而且即使你要改变,你自已也无法改变。他们可以把你所做的,或者说的,或者想的都事无巨细地暴露无遗,但是你的内心仍是攻不破的,你的内心的活动甚至对你自己来说也是神秘的。   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   他们站着的那间屋子是长方形的,灯光柔和。电幕的声音放得狠低,只是一阵低声细语。厚厚的深蓝色地毯,踩上去使你觉得好象是踩在天鹅绒上。在屋子的那一头,奥勃良坐在一张桌边,桌上有一盏绿灯罩的台灯,他的两边都有一大堆文件。仆人把裘莉亚和温斯顿带进来的时候,他连头也不抬。   温斯顿的心房跳得厉害,使他担心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想的只有一句话: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到这里来,本身就是一件冒失的事,两人一起来就更是纯粹的胡闹。不错,他们是走不同的路线来的,只是到了奥勃良家的门口才碰头。但是,光是走进这样一个地方就需要鼓起勇气。只有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你才有机会见到核心党员住宅里面是什么样子,或者有机会走进到他们的住宅区来。什么东西都令人望而生畏——公寓大楼的整个气氛就不一样,什么东西都十分华丽,什今地方都十分宽敞,讲究的食品和优质的烟草发出没有闻惯的香味,电梯升降悄然无声,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穿着白上衣的仆人来回忙碌着。他到这里来虽然有很好的借口,但是每走一步总是担心半路上会突然杀出一个穿黑制服的警卫来,要查看他的证件,把他撵走。但是,奥勃良的仆人二话不说,让他们两人进来。他是个小个子,长着黑头发,穿着一件白上衣,脸型象块钻石,完全没有表情,很可能是个中国人的脸。他带他们走过一条过道,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墙上糊着奶油色的墙纸,嵌壁漆成白色,一切都是一尘不染,十分清洁。这也使人望而生畏。温斯顿还记不起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有一条过道的墙上不是由于人体的接触而弄得污黑的。   奥勃良手里捏着一张纸条,似乎在专心阅读。他的粗眉大眼的脸低俯着,使你可以看清他的鼻子的轮廓,样子可怕,又很聪明。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大约有二十秒钟。   然后他拉过听写器来,用各部常用的混合行话,发了一个通知:"一逗号五逗号七等项完全批准句点六项所含建议加倍荒谬接近罪想取消句点取得机器行政费用充分估计前不进行建筑句点通知完。"   他慢吞吞地从椅子上欠身站了起来,走过无声的地毯,向他们这边过来。说完了那些新话,他的官架子似乎放下了一点,但是他的神情比平时严肃,好象因为有人来打扰他而很不高兴。温斯顿本来已经感到恐惧,这时却突然又掺杂了一般的不好意思的心情。他觉得很有可能,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他真的有什么证据可以确定奥勃良是个政治密谋家呢?只不过是眼光一闪,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除此之外,只有他自已秘密幻想,那是完全建筑在睡梦上的。他甚至不能退而依靠他是来借那本辞典的那个借口了,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就无法解释裘莉亚的在场。奥勃良走过电幕旁边,临时想到了一个念头,就停了下来,转过身去,在墙上按了一下按钮。啪的一声,电幕上的说话声中断了。   裘莉亚轻轻惊叫了一声,即使在心情慌乱中,温斯顿也惊异得忍不住要说:"原来你可以把它关掉!"   "是的,"奥勃良说,"我们可以把它关掉。我们有这个特权。"   他这时站在他们前面。他的魁梧的身材在他们两人面前居高临下,他脸上的表情仍旧使人捉摸不透。他有点严峻地等待着温斯顿开腔,可是等他说什么?就是现在也可以想象,他是个忙人,有人来打扰他,心里感到很恼火。没有人说话。电幕关掉以后,屋子里象死一般的静寂。时间滴嗒地过去,压力很大。温斯顿仍旧凝视着奥勃良的眼睛,但是感到很困难。接着那张严峻的脸突然露出了可以说是一丝笑容。奥勃良用他习惯的动作。端正一下他鼻梁上的眼镜。   "我来说,还是你来说?"他问道。   "我来说吧,"温斯顿马上说。"那玩意儿真的关掉了?"   "是的,什么都关掉了。这里就只有我们自已。"   "我们到这里来,因为——"   他停了下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动机不明。由于他实际上并不知道他能从奥勃良那儿指望得到什么帮助,因此要说清楚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很不容易。他尽管意识到他说的话听起来一定很软弱空洞,还是继续说道:"我们相信一定有种密谋,有种秘密组织在进行反对党的活动,而你是参加的。我们也想参加,为它工作。我们是党的敌人。我们不相信英社原则。我们是思想犯。我们也是通奸犯。我这样告诉你是因为我们完全相信你,把我们的命运交给你摆布。如果你还要我们用其他方式表明我们自己,我们也愿意。"   他觉得后面门己开了。就停了下来,回头一看,果然不错,那个个子矮小、脸色发黄的仆人没有敲门就进来了。温斯顿看到他手中端着一只盘子,上面有酒瓶和玻璃杯。   "马丁是咱们的人,"奥勃良不露声色地说。"马丁,把酒端到这边来吧。放在圆桌上,椅子够吗?那么咱们不妨坐下来,舒舒服服地谈一谈。马丁,你也拉把椅子过来。这是谈正经的。你暂停十分钟当仆人吧。"   那个小个子坐了下来,十分自在,但仍有一种仆人的神态,一个享受特权的贴身仆人的神态。温斯顿从眼角望去,觉得这个人一辈子就在扮演一个角色,意识到哪怕暂且停止不演这种角色也是危险的。奥勃良把酒瓶拿了过来,在玻璃杯中倒了一种深红色的液体。这使温斯顿模糊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墙上或者广告牌上看到过的什么东西——用电灯泡组成的一只大酒瓶,瓶口能上下移动,把瓶里的酒倒到杯子里。从上面看下去,那酒几乎是黑色的,但在酒瓶里却亮晶晶地象红宝石。它有一种又酸又甜的气味。他看见裘莉亚毫不掩饰她的好奇,端起杯子送到鼻尖闻。   "这叫葡萄酒,"奥勃良微笑道。"没有问题,你们在书上一定读到过。不过,没有多少卖给外围党的人。"他的脸又严肃起来,他举起杯。"我想应该先喝杯酒祝大家健康。为我们的领袖爱麦虞埃尔·果尔德施坦因干杯。"   温斯顿很热心地举起了酒杯。葡萄酒是他从书本子上读到过,很想尝一下的东西,又象玻璃镇纸或者却林顿先生记不清的童谣一样,属于已经消失的、罗曼蒂克的过去,他私下里喜欢把这过去叫做老时光。不知为什么缘故,他一直认为葡萄酒味道极甜,象黑莓果酱的味道,而且能马上使人喝醉。实际上,等到他真的一饮而尽时,这玩意儿却很使人失望。原来他喝了多年的杜松子酒,已喝不惯葡萄酒了。他放下空酒杯。   "那么真的有果尔德施坦因这样一个人?"他问道。   "是啊,有这样一个人,他还活着。至于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那个密谋——那个组织?这是真的吗?不是秘密警察的捏造吧?"   "不是,这是真的。我们管它叫兄弟会。除了它确实存在,你们是它的会员以外,你们就别想知道别的了。关于这一点,我等会再说。"他看了一眼手表。"哪怕是核心党里的人,把电幕关掉半个小时以上也是不恰当的。你们不应该一起来,走时得分开走。你,同志——"他对裘莉亚点一点头,"先走。我们大约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利用。我首先得向你们提一些问题,这你们想必是能理解的。总的来说,你们打算干什么?"   "凡是我们能够干的事,"温斯顿说。   奥勃良坐在椅上略为侧过身来,可以对着温斯顿。他几乎把裘莉亚撇开在一边不顾了,大概是视为当然地认为,温斯顿可以代表她说话。他的眼皮低垂了一下。他开始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轻轻地提出他的问题,好象是例行公事一般,大多数问题的答案他心中早已有数了。   "你们准备献出生命吗?"   "是的。"   "你们准备杀人吗?"   "是的。"   "你们准备从事破坏活动,可能造成千百个无辜百姓的死亡吗?"   "是的。"   "你们准备把祖国出卖给外国吗?"   "是的。"   "你们准备欺骗、伪造、讹诈、腐蚀儿童心灵、贩卖成瘾毒品、鼓励卖淫、传染花柳病——凡是能够引起腐化堕落和削弱党的力量的事都准备做吗?"   "是的。"   "比如,如果把硝锵水撒在一个孩子的脸上能够促进我们的事业,你们准备这么做吗?"   "是的。"   "你们准备隐姓埋名,一辈子改行去做服务员或码头工人吗?"   "是的。"   "如果我们要你们自杀,你们准备自杀吗?"   "是的。"   "你们两个人准备愿意分手,从此不再见面吗?"   "不!"裘莉亚插进来叫道。   温斯顿觉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有一阵子仿佛连说话的功能也被剥夺了。他的舌头在动,但是出不来声,嘴型刚形成要发一个宇的第一个音节,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字的第一个音节,这样反复了几次。最后他说的话,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出来的。他终于说,"不。"   "你这么告诉我很好,"奥勃良说。"我们必须掌握一切。"   他转过来又对裘莉亚说,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些感情。   "你要明白,即使他侥幸不死,也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们可能使他成为另外一个人。他的脸,他的举止,他的手的形状,他的头发的颜色,甚至他的声音也会变了。你自己也可能成为另外一个人。我们的外科医生能够把人变样,再也认不出来。有时这是必要的。有时我们甚至要锯肢。"   温斯顿忍不住要偷看一眼马丁的蒙古人种的脸。他看不到有什么疤痕,袭莉亚脸色有点发白,因此雀斑就露了出来,但是她大胆面对着奥勃良。她喃喃地说了句什么话,好象是表示同意。   "很好。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桌子上有一只银盒子装着香烟,奥勃良心不在焉地把香烟盒朝他们一推,自己取了一支,然后站了起来,开始慢慢地来回踱步,好象他站着可以更容易思考一些。香烟很高级,烟草包装得很好,扎扎实实的,烟纸光滑,很少见到。   奥勃良又看一眼手表。   "马丁,你可以回到厨房去了,"他说。"一刻钟之内我就打开电幕。你走以前好好看一眼这两位同志的脸。你以后还要见到他们。我却不会见到他们了。"   就象在大门口时那样,那个小个子的黑色眼睛在他们脸上看了一眼。他的态度里一点也没有善意的痕迹。他是在记忆他们的外表,但是他对他们并无兴趣,至少表面上没有兴趣。温斯顿忽然想到,也许人造的脸是不可能变换表情的。   马丁一言不发,也没有打什么招呼,就走了出去,悄悄地随手关上了门。奥勃良来回踱着步,一只手插在黑制服的口袋里,一只手夹着香烟。   "你们知道,"他说,"你们要在黑暗里战斗。你们永远是在黑暗之中。你们会接到命令,要坚决执行,但不知道为什么要发这样的命令。我以后会给你们一本书,你们就会从中了解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社会的真正性质,还有摧毁这个社会的战略。你们读了这本书以后,就成了兄弟会的正式会员。但是除了我们为之奋斗的总目标和当前的具体任务之外,其他什么也不会让你们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们兄弟会是存在的,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们它有多少会员,到底是一百个,还是一千万。从你们切身经验来说,你们永远连十来个会员也不认识。你们会有三、四个联系,过一阵子就换人,原来的人就消失了。由于这是你们第一个联系,以后就保存下来。你们接到的命令都是我发出的。如果我们有必要找你们,就通过马丁。你们最后被逮到时,总会招供。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你们除了自己干的事以外,没有什么可以招供.你们至多只能出卖少数几个不重要的人物。也许你们甚至连我也不能出卖。到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或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换了另外一张脸。"   他继续在柔软的地毯上来回走动。尽管他身材魁梧,但他的动作却特别优雅。甚至在把手插进口袋或者捏着一支香烟这样的动作中也可以表示出来。他给人一种颇有自信,很体谅别人的印象,甚至超过有力量的印象,但这种体谅带着讥讽的色彩。他不论如何认真,都没有那种狂热分子才有的专心致志的劲头。他谈到杀人、自杀、花柳病、断肢、换脸型的时候,隐隐有一种揶揄的神情。"这是不可避免的,"他的声音似乎在说,"这是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该做的事。但是等到生活值得我们好好过时,我们就不干这种事了。"温斯顿对奥勃良产生了一种钦佩,甚至崇拜的心情。他一时忘记了果尔德施坦因的阴影。你看一眼奥勃良的结实的肩膀,粗眉大眼的脸,这么丑陋,但是又这么文雅,你就不可能认为他是可以打败的。没有什么谋略是他所不能对付的,没有什么危险是他所没有预见到的。甚至裘莉亚似乎也很受感染。   她听得入了迷,连香烟在手中熄灭了也不知道.奥勃良继续说:"你们会听到关于存在兄弟会的传说。没有疑问,你们已经形成了自己对它的形象。你们大概想象它是一个庞大的密谋分子地下网,在地下室里秘密开会,在墙上刷标语,用暗号或手部的特殊动作互相打招呼。没有这回事。兄弟会的会员没有办法认识对方,任何一个会员所认识的其他会员,人数不可能超过寥寥几个。就是果尔德施坦因本人,如果落入思想警察之手,也不能向他们提供全部会员名单,或者提供可以使他们获得全部名单的情报。没有这种名单。兄弟会所以不能消灭掉就是因为它不是一般观念中的那种组织。把它团结在一起的,只不过是一个不可摧毁的思想。除了这个思想之外,你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你们的依靠。你们得不到同志之谊,得不到鼓励。你们最后被逮住时,也得不到援助。我们从来不援助会员。至多,绝对需要灭口时,我们有时会把一片剃须刀片偷偷地送到牢房里去。你们得习惯于在没有成果、没有希望的情况下生活下去。你们工作一阵子以后,就会被逮住,就会招供,就会死掉。这是你们能看到的唯一结果。在我们这一辈子里,不可能发生什么看得见的变化。我们是死者。我们的唯一真正生命在于将来。我们将是作为一撮尘土,几根枯骨参加将来的生活。但是这将来距现在多远,谁也不知道。可能是一千年。目前除了把神志清醒的人的范围一点一滴地加以扩大以外,别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我们不能采取集体行动。我们只能把我们的思想通过个人传播开去,通过一代传一代传下去。在思想警察面前,没有别的办法。"   他停了下来,第三次看手表。   "同志,该是你走的时候了。"他对裘莉亚说。"等一等,酒瓶里还有半瓶酒。"   他斟满了三个酒杯,然后举起了自己的一杯酒。   "这次为什么干杯呢?"他说,仍隐隐带着一点嘲讽的口气。"为思想警察的混乱?为老大哥的死掉?为人类?为将来?"   "为过去,"温斯顿说。   "过去更重要。"奥勃良神情严肃地表示同意。他们喝干了酒,裘莉亚就站了起来要走。奥勃良从柜子顶上的一只小盒子里取出一片白色的药片,叫她衔在舌上。他说,出去千万不要给人闻出酒味:电梯服务员很注意别人的动静。她走后一关上门,他就似乎忘掉她的存在了。他又来回走了一两步,然后停了下来。   "有些细节问题要解决,"他说。"我想你大概有个藏身的地方吧?"   温斯顿介绍了却林顿先生铺子楼上的那间屋子。   "目前这可以凑合。以后我们再给你安排别的地方。藏身的地方必须经常更换。同时我会把那书送一本给你——"   温斯顿注意到,甚至奥勃良在提到这本书的时候,也似乎是用着重的口气说的——"你知道,是果尔德施坦因的书,尽快给你。不过我可能要过好几天才能弄到一本。你可以想象,现有的书不多。思想警察到处搜查销毁,使你来不及出版。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这本书是销毁不了的。即使最后一本也给抄走了,我们也能几乎逐字逐句地再印行。你上班去的时候带不带公文包?"他又问。   "一般是带的。"   "什么样子?"   "黑色,很旧。有两条搭扣带。"   "黑色,很旧,两条搭扣带——好吧。不久有一天——我不能说定哪一天——你早上的工作中会有一个通知印错了一个字,你得要求重发。第二天你上班时别带公文包。那天路上有人会拍拍你的肩膀说,'同志,你把公文包丢了'。他给你的公文包中就有一本果尔德施坦因的书。你得在十四天内归还。"   他们沉默不语一会。   "还有几分钟你就须要走了,"奥勃良说,"我们以后再见——要是有机会再见的话——"   温斯顿抬头看他。"在没有黑暗的地方?"他迟疑地问。   奥勃良点点头,并没有表示惊异。"在没有黑暗的地方,"   他说,好象他知道这句话指的是什么。"同时,你在走以前还有什么话要想说吗?什么信?什么问题?"   温斯顿想了一想他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再要问了;他更没有想说些一般好听的话。他心中想到的,不是同奥勃良或兄弟会直接有关的事情,却是他母亲临死前几天的那间黑暗的卧室、却林顿先生铺子楼上的小屋子、玻璃镇纸、花梨木镜框中那幅蚀刻钢版画这一切混合起来的图像。他几乎随口说:"你以前听到过一首老歌谣吗,开头一句是'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橘子和柠檬?'"   奥勃良又点一点头。他带着一本正经、彬彬有礼的样子,唱完了这四句歌词:"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橘子和柠檬,圣马丁教堂的钟声说,你欠我三个铜板,老巴莱教堂的钟声说,你什么时候归还?   肖尔迪区教堂的钟声说,等我发了财。"   "你知道最后一句歌词!"温斯顿说。   "是的,我知道最后一句歌词。我想现在你得走了。不过等一等。你最好也衔一片药。"   温斯顿站起来时,奥勃良伸出了手。他紧紧一握,把温斯顿手掌的骨头几乎都要捏碎了。温斯顿走到门口回过头来,但是奥勃良似乎已经开始把他忘掉了。他把手放在电幕开关上等他走。温斯顿可以看到他身后写字桌上绿灯罩的台灯、听写器、堆满了文件的铁丝框。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他心里想,在六十秒钟之内,奥勃良就已回去做他为党做的、暂时中断的重要工作。   温斯顿累得人都冻胶了。"冻胶",是个很确切的字眼。   它是自动在他脑海中出现的。他的身体不但象冻胶那么软,而且象冻胶那么半透明。他觉得要是举起手来,他就可以看透另一面的光。大量的工作把他全身的血液和淋巴液都挤干了,只剩下神经、骨骼、皮肤所组成的脆弱架子。所有的知觉都很敏感。穿上制服,肩膀感到重压;走在路上,脚底感到酸痛;甚至手掌的一张一合也造成关节咯咯的响。   他在五天之内工作了九十多个小时。部里的人都是如此。现在工作已经结束,到明天早上以前,他几乎无事可做,任何党的工作都没有。他可以在那个秘密的幽会地方呆六个小时,然后回自己家中的床上睡九个小时。在下午温煦的阳光照沐下,他沿着一条肮脏的街道,朝着却林顿先生的铺子慢慢地走去,一边留神注意着有没有巡逻队,一边又毫无理由地认为这天下午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他的公文包沉甸甸的,每走一步就碰一下他的膝盖,使他的大腿的皮肤感到上下一阵发麻。公文包里放着那本书,他到手已有六天了,可是还没有打开来过,甚至连看一眼也没有看过。   仇恨周已进行了六天,在这六天里,天天是游行,演讲、呼喊、歌唱、旗帜、标语、电影、蜡像、敲鼓、吹号、齐步前进、坦克咯咯、飞机轰鸣、炮声隆隆。在这六天里,群众的情绪激动得到了最高峰。大家对欧亚国的仇恨沸腾得到了发狂的程度,要是在那最后一天要公开绞死的二千名欧亚国战俘落入群众之手的话,他们毫无疑问地会被撕成粉碎。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宣布,大洋国并没有在同欧亚国作战。大洋国是在同东亚国作战。欧亚国是个盟国。   当然,没有人承认发生过什么变化。只不过是极其突然地,一下子到处都让人知道了:敌人是东亚国,不是欧亚国。   温斯顿当时正在伦敦的一个市中心广场参加示威。时间是在夜里,人们的苍白的脸和鲜红的旗帜都沐浴在强烈的泛光灯灯光里。广场里挤满了好几千人,其中有一批大约一千名学童,穿着少年侦察队的制服,集中在一起。在用红布装饰的台上,一个核心党的党员在发表演讲,他是个瘦小的人,胳臂却长得出奇,与身材不合比例,光秃的大脑袋上只有少数几绺头发。他是个象神话中的小妖精式人物,满腔仇恨,一手抓着话筒,一手张牙舞爪地在头顶上挥舞,这只手长在瘦瘦的胳臂上,显得特别粗大。他的讲话声音从扩大器中传出来,特别洪亮刺耳,没完没了地列举一些暴行、屠杀、驱逐、抢劫、强奸、虐待俘虏、轰炸平民、撒谎宣传、无端侵略、撕毁条约的罪状。听了以后无法不相信他,也无法不感到愤怒。隔几分钟,群众的情绪就激愤起来,讲话人的声音就被淹没在好几千人不可控制地提高嗓门喊出来的野兽般咆哮之中。最野蛮的喊叫声来自那些学童。那人大约已经讲了有二十分钟的时候,有一个通讯员急急忙忙地走上了讲台,把一张纸递到讲话人的手里。他打开那张纸,一边继续讲话,一边看了那张纸。他的声音和态度都一点也没有变,他讲话的内容也一点没有变,但是突然之间,名字却变了。不需要说什么话,群众都明白了,好象一阵浪潮翻过去似的。大洋国是在同东亚国打仗!接着就发生了一场大混乱。广场上挂的旗帜、招贴都错了!其中一半所画的脸就不对。这是破坏!这是果尔德施坦因的特务搞的!于是大家乱哄哄地把招贴从墙上揭下来,把旗帜撕得粉碎,踩在脚下。少年侦察队的表现特别精采,他们爬上了屋顶,把挂在烟囱上的横幅剪断。不过在两三分钟之内,这一切就都结束了。讲话的人仍抓着话筒,向前耸着肩膀,另外一只手在头上挥舞,继续讲话。再过一分钟,群众中又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吼声。仇恨继续进行,一如既往,只是已换了对象。   温斯顿后来回顾起来感到印象深刻的是,那个讲话的人居然是在一句话讲到一半的时候转换对象的,不仅没有停顿一下,甚至连句子结构都没有打乱。不过当时有另外的事情分了他的心。那是发生在揭招贴的混乱的时候,有一个人连长得怎么样他也没有瞧清,拍拍他的肩膀说,"对不起,你大概把你的公文包丢了。"他二话不说,心不在焉地把公文包接了过来。他知道要过好几天才有机会看公文包里的东西。   示威一结束,他就回到真理部里,尽管已经快二十三点了。   部里的全体工作人员也都已回来。电幕上已经发出指示,要他们回到工作岗位,不过完全没有必要发这指示。   大洋国在同东亚国作战:大洋国一向是在同东亚国作战。五年来的政治文籍现在有一大部分完全要作废了。各种各样的报告、记录、报纸、书籍、小册子、电影、录音带、照片——这一切都得以闪电速度加以改正。虽然没有发出明确指示,不过大家都知道,纪录司的首长要在一个星期之内做到任何地方都没有留下曾经提到与欧亚国打过仗,同东亚国结过盟的材料。工作吓人,尤其是因为这件事不能明说。   纪录司人人都一天工作十八小时,分两次睡觉,一次睡三小时。地下室里搬来了床垫,在走廊里到处都铺开了。吃饭由食堂服务员用小车推来,吃的是夹肉面包和胜利牌咖啡。温斯顿每次停下工作去睡一小时,总尽量把桌面上的工作处理干净,但每次他睡眼惺忪、腰酸背痛地回来时,桌上又是文件山积,几乎把听写器也掩没了,还掉落在地上,因此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们好歹整理一下,好腾出地方来工作。最糟糕的是,这项工作一点也不是纯粹机械性的。尽管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这不过是更换一下名字,但是一些详细的报导就需要你十分仔细,需要你发挥想象力。为了要把战争从世界上的这一地区挪到另外一个地区,你所需要的地理知识也很惊人。   到第三天,他的眼睛痛得无法忍受,每隔几分钟就需要把眼镜擦一擦。这好象是在努力完成一顷繁重的体力工作,你有权利拒绝不干,但又急于想完成,这种心情甚至是有点神经质的。如果他有时间来记的话,对于他在听写器上说的每一句话,他的墨水铅笔的每一笔勾划都是蓄意说谎这一点,他并不感到不安。他象司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竭力想把谎话圆得很完美。到第六天早晨,纸条慢慢地减少了。有半小时之久,气力传送管里没有送东西出来。后来又送来一条,接着就没有了。几乎在同一时候,到处工作都搞完了。整个司里的人都深深地——也是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任务,但是谁也不会提到这件事。现在无论哪一个人都无法用文件来证明曾经同欧亚国打过仗。到十二点钟的时候突然宣布全部工作人员放假到明天早晨。温斯顿在工作的时候,把那装着那本书的公文包放在两只脚之间,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下,这时就提着它回了家,刮了胡子,洗了一个澡,尽管水不热,几乎一边洗一边就在澡盆里睡着了。   他爬上却林顿先生铺子楼梯时,全身关节咯咯作响。他很疲倦,但是已没有睡意。他打开窗户,点燃了肮脏的小煤油炉,放了一壶水在上面准备烧咖啡。裘莉亚马上就来;同时还有那本书。他在那张邋遢的沙发上坐下来,把公文包的搭扣带松开。   这是一本黑面厚书,自己装订的,封面上没有书名或作者名字。印刷的字体也有点不规则。书页边上都有点揉烂了,很容易掉页,看来这本书已转了好几个人之手。书名扉页上印的是:寡头政治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爱麦虞埃尔·果尔德施坦因著[温斯顿开始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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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7 13:3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无知即力量有史以来,大概自从新石器时代结束以来,世上就有三种人,即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他们又再进一步分为好几种,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名字,他们的相对人数和他们的相互态度因时代而异;但是社会的基本结构不变。即使在发生了大动荡和似乎无法挽回的变化以后,总又恢复原来的格局,好象陀螺仪总会恢复平衡一样,不管你把它朝哪个方向推着转。   这三种人的目标是完全不可调和的……   温斯顿停了下来,主要是为了要享受一下这样的感觉:他是在舒服和安全的环境中读书。他独处一室,没有电幕,隔墙无耳,不需要神经紧张地张望一下背后有没有人在偷看,或者急忙用手把书掩上。夏天的甜蜜空气吻着他的双颊。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孩子们的隐隐约约的叫喊声。   屋子里面,除了时钟滴嗒之外,寂然无声。他在沙发上再躺下一些,把脚搁在壁炉挡架上。这真是神仙般的生活,但愿能永生永世地过下去。在你搞到一本你知道最后总要一读再读的书的时候,你往往会无目的地翻开到一个地方,随便读一段;他现在也是这样,翻开的地方正好是第三章。于是他又读了下去:   战争即和平世界分成三大超级国家是一件在二十世纪中叶前即可预料到的事情。俄国并吞了欧洲,美国并吞了英帝国以后。目前的三大强国就有了两个开始有效的存在:欧亚国和大洋国。第三个东亚国是在又经过十年混战以后出现的.这三个超级大国的边界,有些地方是任意划定的,另外一些地方视战争的一时胜负而有变化,但是总的来说,按地理界线而划分。欧亚国占欧亚大陆的整个北部,从葡萄牙到白令海峡。大洋国占南北美,大西洋各岛屿,包括英伦三岛,澳大利亚和非洲南部。东亚国较其他两国为小,占中国和中国以南诸国,日本各岛和满洲、蒙古、西藏大部,但经常有变化,其西部边界不甚明确。   这三个超级国家永远是拉一个打一个,与这个结盟,与那个交战,过去二十五年以来一直如此。但是战争已不再象二十世纪初期几十年那种的你死我活的毁灭性斗争,而是交战双方之间的目标有限的交锋,因为双方都没有能力打败对方,也没有打仗的物质原因,更没有任何真正意识形态上的分歧,这并不是说,不论战争方式也好,对战争的态度也好,已不是那么残酷,或者比较侠义一些了。不是那样,相反,在所有三国之中,战争歇斯底里是长期持续、普遍存在的,象强奸、抢劫、杀戮儿童、奴役人民、对战俘进行报复,甚至烧死活埋,这样的事情都被视为家常便饭,若是我方而不是敌方所为,则更被认为为国尽忠,为民立功。但在实际上,战争影响所及只有少量的人,大多是有高度训练的专家,相对地来说,造成的伤亡较少。若有战争发生,一般都在遥远的边界,确切的地点一般人只能猜测而已,或者在守卫海道战略要冲的水上浮动堡垒附近。在文明的中心,战争的意义不过是消费品长期发生短缺.偶而掉下一颗火箭弹,造成几十人死亡,如此而已。事实上,战争已经改变了性质。确切地说,进行战争的原因的重要性次序已经改变。有些战争动机在二十世纪初期的几次大战中已经存在,只是程度较小,如今却占了支配的地位,得到有意识的承认和实行。   要了解目前的战争——尽管每隔几年友敌关系总要发生变化,但战争还是那场战争——的性质,我们首先必须认识到,这场战争是打不出一个结局来的。三个超级国家中的任何一国都不可能被任何两国的联盟所绝对打败。它们都势均力敌,天堑一般的防御条件不可逾越。欧亚国的屏障是大片陆地,大洋国是大西洋和太平洋,东亚国是居民的多产勤劳。其次,从物质意义上来说,已不再有打仗的动机。由于建立了自给自足的经济,生产与消费互相配合,争夺市场原来是以前战争的主要原因,现在已告结束,争夺原料也不再是生死攸关的事。   反正这三个超级国家幅员都很广大,凡是所需资源几乎都可以在本国疆界之内获得。如果战争还有什么直接经济目的的话,那就是争夺劳动力了。在三个超级国家之间,大体上有一块四方形的地区,以丹吉尔、布拉柴维尔、达尔文港和香港为四个角,在这个地区里人口占全世界大约五分之一,这个地区从来没有长期属于任何一国。就是为了争夺这人口稠密的地区和北极的冰雪地带,三个大国不断地在角逐。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个大国曾经控制过这个争夺地区的全部。其中部分地区曾经不断易手,所以造成友敌关系不断的改变,就是因为这样就有机会可以靠突然叛卖而争夺到一块地方。   这些争夺地区都有宝贵的矿藏,其中有些地方还生产重要的植物产品,例如橡胶,这在寒冷地带必须用成本较大的方法来人工合成。但是主要是这些地方有无穷无尽的廉价劳动力储备。不论哪一大国控制了赤道非洲,或者中东国家,或者南印度或者印度尼西亚群岛,手头也就掌握了几十亿报酬低廉、工作辛苦的苦力。这些地区的居民多多少少已经毫不掩饰地沦为奴隶,不断地在征服者中间换手,当作煤或石油一样使用,为的是要生产更多的军备,占领更多的领土,控制更多的劳动力,再生产更多的军备,占领更多的领土,控制更多的劳动力,如此周而复始,一而再再而三地继续下去,永无休止。应该指出,战争从来没有真正超出争夺地区的边缘。欧亚国的边界在刚果河盆地与地中海北岸之间伸缩,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岛屿则不断被大洋国或东亚国轮流占领。在蒙古,欧亚国和东亚国的分界线从来没有稳定过。在北极周围,三大国都声称拥有广大领土,实际上这些地方都杳无人烟,未经勘探。不过力量对比却一直总保持大致上的平衡,每个超级国家的心脏地带一直总没有人侵犯过。此外,赤道一带被剥削人民的劳动力,对于世界经济来说,并非真正不可或缺。他们对世界财富并不增添什么,因为不论他们生产什么东西,都用于战争目的,而进行战争的目的总是争取能够处在一个较有利的地位以便进行另一场战争。这些奴隶人口的劳动力可以增快那场延续不断的战争的速率。但如果没有他们的存在,世界社会的结构,以及维持这种结构的方法,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不同。   现代战争的重要目的(按照双重思想的原则,核心党里的指导智囊是既承认又不承认的)是尽量用完机器的产品而不提高一般的生活水平。自从十九世纪末叶以来,工业社会中就潜伏着如何处理剩余消费品的问题。在目前,很少人连饭也吃不饱,这个问题显然并不迫切,即使没有人为的破坏在进行,这个问题可能也不会迫切。今天的世界同1914年以前相比,是个贫瘠的、饥饿的、败破的地方,如果同那个时代的人所展望的未来世界相比,更其是如此。在二十世纪初期,凡是有文化的人的心目中,几乎莫不认为未来社会令人难以相信的富裕、悠闲,秩序井然、效率很高——这是一个由玻璃、钢筋、洁白的混凝土构成的晶莹夺目的世界。科学技术当时正在神速发展,一般人很自然地认为以后也会这样继续发展下去。但是后来却没有如此,一部分原因是长期不断的战争造成了贫困,一部分原因是科学技术的进步要依靠根据经验的思维习惯,而在一个严格管制的社会里,这种习惯是不能存在的。总的来说,今天的世界比五十年前原始。有些落后地区固然有了进步,不少技术——多少总是与战争和警察侦探活动有关——有了发展,但大部分试验和发明都停顿下来,五十年代原子战争所造成的破坏从来没有完全复原。尽管如此,机器所固有的危险仍旧存在。从机器问世之日起,凡是有识之士无不清楚,人类就不再需要从事辛劳的体力劳动了,因而在很大程度上也不再需要人与人之间保持不平等了。如果当初有意识地把机器用于这个目的,什么饥饿、过度的劳动、污秽、文盲、疾病都可以在几代之内一扫而空。事实上,在十九世纪末叶和二十世纪初叶相交之间的大约五十年里,机器虽然没有用于这样的目的,但是由于某种自动的过程,所生产的财富有时候不得不分配掉,客观上确实大大地提高了一般人的生活水平。   但同样清楚的是,财富的全面增长有毁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毁灭——等级社会的威胁。世界上如果人人都工作时间短、吃得好、住的房子有浴室和电冰箱,私人有汽车甚至飞机,那么最重要形式的不平等也许会早已消失了。财富一旦普及,它就不分彼此。没有疑问,可以设想有这样一个社会,从个人财物和奢侈品来说,财富是平均分配的,而权力仍留在少数特权阶层人物的手中。   但是实际上这种社会不能保持长期稳定。因为,如果人人都能享受闲暇和生活保障,原来由于贫困而愚昧无知的绝大多数人就会学习文化,就会独立思考;他们一旦做到这一点,迟早就会认识到少数特权阶层的人没有作用,他们就会把他们扫除掉。从长期来看,等级社会只有在贫困和无知的基础上才能存在。二十世纪初期有些思想家梦想恢复到过去的农业社会,那不是实际的解决办法。那同机械化的趋势相冲突,而后一个趋势在整个世界里都已几乎带有本能性质了,何况,任何国家要是工业落后,军事上就会束手无策,必然会被比较先进的敌国所直接或间接控制。   用限制生产来保持群众贫困,也不是个令人满意的解决办法。在资本主义最后阶段,大概在1920年到1940年之间曾经大规模这么做过。许多国家听任经济停滞,土地休耕,资本设备不增,大批人口不给工作而由国家救济,保持半死半活。但这也造成军事上的孱弱,由于它所造成的贫困并无必要,必然会引起反对。因此问题是,如何维持经济的轮子继续转动而又不增加世界上的真正财富。物品必须生产,但不一定要分配出去。在实践中,要做到这一点的唯一办法是不断打仗。   战争的基本行为就是毁灭,不一定是毁灭人的生命,而是毁灭人类的劳动产品。有些物资原来会使得群众生活得太舒服了,因而从长期来说,也会使得他们太聪明了,战争就是要把这些物资打得粉碎,化为轻烟,沉入海底。战争武器即使没有实际消耗掉,但继续制造它们,仍是一方面消耗劳动力而另一方面又不生产消费品的方便办法。例如水上浮动堡垒所耗劳动力可以制造好几百艘货轮。最后因为陈旧而把它拆卸成为废料,这对无论谁都没有物质上的好处,但为了建造新的水上浮动堡垒,却又要化大量劳动力。原则上,战争计划总是以在满足了本国人口最低需要后把可能剩余的物资耗尽为度。实际上,对于本国人口的需要,估计总是过低,结果就造成生活必需品有一半长期短缺;但这被认为是个有利条件。甚至对受到优待的一些阶层,也有意把他们保持在艰苦的边缘上徘徊,其所以采取这一方针,是因为在普遍匮乏的情况下,小小的特权就能够显得更加重要,从而扩大各个阶层间的差别。按二十世纪初期的标准来看,甚至核心党内人物的生活条件,也是够艰苦朴素的。但是,他所享有的少数奢侈条件——设备完善的宽敞住处、料子较好的衣著、质量较好的饮食烟酒、两三个仆人、私人汽车或直升飞机——使他所处境况与外围党员迥然不同,而外围党员同我们称为"无产者"的下层群众相比,又处在类似的有利地位。整个社会的气氛就是一个围城的气氛,谁有一块马肉就显出了贫富的差异。同时,因在打仗,自有危险,结果就是,要维持生存,把全部权力交给一个少数人阶层就自然成了不可避免的条件。   下文还要述及,战争不仅完成了必要的毁坏,而且所用方式在心理上是可以接受的。原则上,要浪费世上的剩余劳动力,尽可以修庙宇、盖殿堂、筑金字塔,挖了地洞再埋上,甚至先生产大量物品然后再付诸一炬。但这只能为等级社会提供经济基础,而不能提供感情基础。这里操心的不是群众的情绪,群众的态度无关紧要,只要他们保持不断工作就行;要操心的是党员的情绪。甚至最起码的党员,也要使他既有能力,又很勤快,在很有限的限度内还要聪明,但是他也必须是个容易轻信、盲目无知的狂热信徒,这种人的主导情绪是恐惧、仇恨、颂赞、欣喜若狂,换句话说,他的精神状态必须要同战争状态相适应。战争是不是真的在打,这无关紧要。   战争打得好打得坏,由于不可能有决定性的胜利,也无关紧要。需要的只是要保持战争状态的存在。   党所要求于它党员的,是智力的分裂,这在战争的气氛中比较容易做到,因此现在已经几乎人人都是如此,地位越高,这种情况越显著。战争歇斯底里和对敌仇恨在核心党内最为强烈。核心党员担任行政领导,常常必须知道某一条战讯不确,他可能常常发现,整个战争是假的,或者根本没有发生,或者其目的完全不是所宣布的目的;但是这种知识很容易用双重思想的办法来加以消除。同时,核心党员都莫名其妙地相信战争是真的,最后必胜,大洋国将是全世界无可争议的主人,但他们决不会有人对这种信念会有片刻的动摇。   核心党员人人都相信这未来的胜利,把它当作一个信条。达到最后胜利的方法,或者是逐步攻占越来越多的领土,确立压倒优势的力量,或者是发明某种无敌新式武器。谋求发明新式武器工作继续不断,凡是有创造性头脑的人或者喜欢探索的人要为他们过剩的智力找个出路,这是极少数剩下来的活动之一。目前在大洋国,旧观念的科学几乎已不再存在。新话里没有"科学"这一词汇。过去所有的科学成就,其基础就是根据经验的思维方法,但是违反英社的最根本原则。甚至技术进步也只有在其产品能够在某种方式上用于减少人类自由时才能达到。在一切实用艺术方面,不是停滞不前,就是反而倒退了。土地由马拉犁耕种,而书籍却用机器写作。但在至关紧要的问题上——实际上就是说战争和警察侦探活动上——却仍鼓励经验的方法,或者至少是容忍这种方法的。党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征服整个地球,一个是永远消灭独立思考的可能性。   因此党急于要解决的也有两个大问题。一个是如何在违背一个人本人意愿情况下发现他在想些什么,另外一个是如何在几秒钟之内未加警告就杀死好几亿人。如果说目前还有科学研究在进行的话,这就是研究的题目。今天的科学家只有两类。一类是心理学家兼刑讯官,他们能极其细致地研究一个人面部表情、姿态、声调变化的意义,试验药物、震荡疗法、催眠、拷打的逼供效果。另外一类是化学家、物理学家、生物学家,他们只关心自己专业中同杀人灭生有关的学科。在和平部的庞大实验室里,在巴西森林深处的试验站里,或者在澳大利亚的沙漠里,或者在南极的人迹不到的小岛上,一批批的专家们都在不知疲倦地工作。有的一心制订未来战争的后勤计划;有的在设计体积越来越大的火箭弹,威力越来越强的爆炸物,厚度越来越打不穿的装甲板;有的在寻找更致命的新毒气,或者一种可以大量生产足以灭绝整个大陆的植物的可溶毒药,或者繁殖不怕一切抗体的病菌;有的在努力制造一种象潜艇能在水下航行一样能在地下行驶的车辆,或者象轮船一样可以脱离基地而独立行动的飞机;有的在探索甚至更加可望而不可及的可能性。   例如通过架在几千公里以外空间的透镜把太阳光束集中焦点,或者开发地球中心的热量来制造人为的地震和海啸。   但是这些计划没有一项曾经接近完成过,这三个超级国家没有一个能比别的两国占先一步。更使人奇怪的是,这三个大国由于有了原子弹,实际上已经拥有了一种武器,其威力比它们目前在从事研究的武器大得不知多少。虽然由于习惯使然,党总是说原子弹是它发明的,实际上原子弹早在1940年就问世了,十年后就首次大规模使用。那时在许多工业中心,主要是在欧俄、西欧、北美,扔下了几百个原子弹。结果使得所有国家的统治集团相信,再扔几个原子弹,有组织的社会就完了,那样他们的权力也就完了。自此以后,虽然没有签订什么正式协定,也没暗示有什么正式协定,原子弹就没有再扔。不过三大国还是继续制造原子弹,储存起来以备他们都相信迟早有一天要决战时使用。与此同时,三四十年之内战争艺术几乎没有什么进展。当然,直升飞机比以前的用途更广,轰炸机基本上为自动推进的投射体所代替,脆弱的军舰让位于几乎不沉的水上浮动堡垒,但除此以外,很少变化。坦克、潜艇、鱼雷、机枪、甚至步枪和手榴弹仍在使用。尽管报上和电幕上不断报道杀戮仍在无休无止的进行,但从来没有再重演过以前的战争中常常几个星期就杀死成千上万甚至几百万人的那样殊死大战。   三个超级国家都从来没有想采取会有严重失败危险的战略。凡要采取大规模的行动时,总对盟国进行突然袭击。三大国采取的战略,或者伪装采取的战略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用打仗、谈判、时机选得恰到好处的背信弃义等种种手段,获得一系列基地,把敌国完全包围起来,然后同该敌国签订友好条约,保持几年和平状态,使得对方麻痹大意放弃警惕。在这期间把装好的原子弹的火箭部署在一切战略要地,最后万箭齐发,使对方遭到致命破坏,根本不可能进行报复。这时便同另外剩下的那个世界大国签订友好条约,淮备另一次突然袭击。不用说,这种计划完全是做白日梦,不可能实现。此外,除了在赤道一带和北极局围的争夺地区之外,并没有发生过战事;对敌国领土也从来没有进犯过。这说明了超级国家之间有些地方的国界为什么是随意划定的。例如,欧亚国完全可以轻易地征服英伦三岛,后者在地理上是欧洲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大洋国也可以把它的疆界推到莱菌河,甚至到维斯杜拉河。但是这就违反了文化统一的原则,这是各方面都遵循的原则,尽管没有明确规定。如果大洋国要征服原来一度称为法兰西和德意志的地方,这就需要或者消灭其全部居民,这项任务有极大的实际困难,或者同化大约为数一亿、就技术发展来说大致与大洋国同等水平的人民。三大超级国家的问题都是一样的。从它们结构来说,绝不能与外国人有任何来往,除非是同战俘或有色人种奴隶进行程度有限的来往。即使对当前的正式盟国也总是极不信任。除了战俘以外,大洋国普通公民从来没有见到过欧亚国或东亚国的一个公民,而且他也不得掌握外语。如果他有机会接触外国人,他就会发现外国人同他自己一样也是人,他所听到的关于外国人的话大部分都是谎言。他所生活的封闭天地就会打破,他的精神所依的恐惧、仇恨、自以为是就会化为乌有。因此三方面都认识到,不论波斯、埃及、爪哇、锡兰易手多么频仍,但除了炸弹以外,主要的疆界决不能越过。   在这里面有一个事实从来没有大声提到过,但是大家都是默认的,并且一切行动都是根据它来采取的,那就是:三个超级国家的生活基本上相同。   大洋国实行的哲学叫英社原则,欧亚国叫新布尔什维主义,东亚国叫的是个中文名字,一般译为"崇死",不过也许还是译为"灭我"为好。大洋国的公民不许知道其他两国的哲学信条,但是却受到憎恨的教育,把它们看作是对道德和常识的野蛮践踏。   实际上这三种哲学很难区分,它们所拥护的社会制度也根本区别不开来。到处都有同样的金字塔式结构,同样的对一个半神领袖的崇拜,同样的靠战争维持和为战争服务的经济。因此,三个超级国家不仅不能征服对方,而且征服了也没有什么好处。相反,只要它们继续冲突,它们就等于互相支撑,就象三捆堆在一起的秫秸一样。而且总是那样,这三个大国的统治集团对于对方在干些什么又知道又不知道。他们一生致力于征服全世界,但是他们也知道,战争必须永远持续下去而不能有胜利。同时,由于没有被征服的危险,就有可能不顾现实,这是英社原则和它的敌对思想体系的特点。这里有必要再说一遍上面所说过的话,战争既然持续不断,就从根本上改变了自己的性质。   在过去的时代里,战争按其定义来说,迟早总要结束,一般非胜即败,毫不含糊。而且在过去,战争也是人类社会同实际现实保持接触的主要手段之一。历代的统治者都想要他们的人民对客观世界接受一种不符实际的看法,但是任何幻觉若有可能损害军事效能,他们决不能鼓励的。只要战败意味着丧失独立,或任何其他的一般认为不好的结果,就必须认真采取预防战败的措施。因此实际方面的事实不能视而不见。在哲学、宗教、伦理、政治方面,二加二可能等于五,但你在设计枪炮飞机时,二加二只能等于四。效能低劣的民族迟早要被征服,要提高效能,就不能有幻觉。此外,要有效能,必须能够向过去学习,这就需要对过去发生的事有个比较正确的了解。当然,报纸和历史书总带有色彩和偏见,但今天实行的那种伪造就不可能发生。   战争是保持神志清醒的可靠保障,就统治阶级而言,这也许是所有保障中最重要的保障。战争虽有胜负,但任何统治阶级都不能完全乱来。   但是等到战争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持续不断时,它也就不再有危险性了。战争持续不断后,就不再有军事必要性这种事情了。技术进步可以停止,最明显的事实可以否认或不顾。上面已经说过,够得上称为科学的研究工作仍在为战争目的而进行,但基本上是一种白日梦,它不能产生成效,但这并不重要。效能,甚至军事效能,都不再需要。在大洋国里,除了思想警察以外,没有任何事情是有效能的。这三个超级国家没有一个是可以征服的,因此,每一个国家实际上都是个单独的天地,怎么样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都没有关系。现实仅仅通过日常生活的需要才使人感到它的压力,那就是吃饭喝水的需要,住房穿衣的需要,避免误喝毒药或失足掉下高楼等等的需要。在生与死之间,在肉体享受和肉体痛苦之间,仍有差别,但是仅此而已。大洋国公民与外界隔绝,与过去隔绝,就象生活在星际的人,分不清上下左右。这种国家的统治者是绝对的统治者,仿佛法老或凯撒。他们可不能让他们统治下的人民大批饿死,数目大到对自己不利的程度;他们也必须在军事技术上保持同他们敌手一样低的水平;但是一旦达到了最低限度,他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歪曲现实。   因此,按以前的战争标准来看,现在的战争完全是假的。这好象是两头反当动物,头上的角所顶的角度都不会使对方受伤。但是,尽管战争不是真的,却不是没有意义的。它耗尽了剩余消费品,这就能够保持等级社会所需要的特殊心理气氛。下文就要说到,战争现在纯粹成了内政。过去各国的统治集团可能认识到共同利益,因此对战争的毁灭性虽然加以限制,但还是互相厮杀的,战胜国总是掠夺战败国。而在我们的时代里,他们互相根本不厮杀了。战争是由一国统治集团对自己的老百姓进行的,战争的目的不是征服别国领土或保卫本国领土,战争的目的是保持社会结构不受破坏。因此,"战争"一词已名不符实。如果说战争由于持续不断已不复存在,此话可能属实。人类在新石器时代到二十世纪初期之间受到的这种特殊压力,现在已经消失,而由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所取代。如果三个超级国家互相不打仗,而同意永远和平相处,互不侵犯对方的疆界,效果大概相同。因为在那样情况下,每一国家仍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天地,永远不会受到外来危险的震动。因此真正永久的和平同永久的战争一样。这就是党的口号"战争即和平"的内在含义,不过大多数党员对此了解是很肤浅的。   温斯顿暂停一下,没有继续读下去。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爆发了一颗火箭弹。在一间没有电幕的屋子里一个人关起门来读禁书的世外桃源之感还没有消失。他的与众隔绝和安全的感觉里,还有点身体的乏意、沙发的软意、窗外吹进来的微风吻着他的面颊的痒意。这本书使他神往,或者更确切地说,使他感到安心。应该说,它并没有告诉他什么新的东西,但这却是吸引他的一部分原因。它说出了他要说的话,如果他能够把他的零碎思想整理出来的话,他也会这么说的。写这本书的人的头脑同他的头脑一样,只是比他要有力得多,系统得多,无畏得多。他觉得,最好的书,是把你已经知道的东西告诉你的书。他刚把书翻回到第一章就听到裘莉亚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他站起来去迎接她。她把棕色的工具袋往地上一撂,投入了他的怀抱。他们距上次见面已有一个星期了。   "我搞到那本书了,"他们拥抱了一会后松开时,他告诉她。   "哦,你搞到了吗?那很好,"她没有太多兴趣地说,马上蹲在煤油炉旁边做起咖啡来。   他们上了床半小时后才又回到了这个话题。夜晚很凉爽,得把床罩揭起来盖上身子。下面传来了听熟了的歌声和鞋子在地上来回的咔嚓声。温斯顿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胳臂通红的结实的女人,几乎成了院子里必不可少的构成部分。白天里,不论什么时候,她总是在洗衣盆和晾衣绳之间来回,嘴里不是咬着晾衣夹子就是唱着情歌。裘莉亚躺在一边,快要睡着了。他伸手把撂在地上的书拾起来,靠着床头坐起来。   "我们一定要读一读,"他说。"你也要读。兄弟会的所有会员都要读。"   "你读吧,"她闭着眼睛说,"大声读。这样最好。你一边读可以一边向我解释。"   时钟指在六点,那就是说十八点。他们还有三、四个小时。他把书放在膝上,开始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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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7 13:3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无知即力量有史以来,大概自从新石器时代结束以来,世上就有三种人,即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他们又再进一步分为好几种,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名字,他们的相对人数和他们的相互态度因时代而异;但是社会的基本结构不变。即使在发生了大动荡和似乎无法挽回的变化以后,总又恢复原来的格局,好象陀螺仪总会恢复平衡一样,不管你把它朝哪个方向推着转。   "裘莉亚,你没睡着吧?"温斯顿问。   "没睡着,亲爱的,我听着。念下去吧。真精采。"他继续念道:这三种人的目标是完全不可调和的。上等人的目标是要保持他们的地位。中等人的目标是要同高等人交换地位。下等人的特点始终是,他们劳苦之余无暇旁顾,偶而才顾到日常生活以外的事,因此他们如果有目标的话,无非是取消一切差别,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这样,在历史上始终存在着一场一而再再而三发生的斗争,其大致轮廓相同。   在很长时期里,上等人的权力似乎颇为巩固,但迟早总有这样一个时候,他们对自已丧失了信心,或者对他们进行有效统治的能力丧失了信心,或者对两者都丧失了信心。他们就被中等人所推翻,因为中等人标榜自己为自由和正义而奋斗,把下等人争取到自己一边来。中等人一旦达到目的就把下等人重又推回到原来的被奴役地位,自己变成了上等人。不久,其他两等人中有一等人,或者两等人都分裂出一批新的中等人来,这场斗争就周而复始。   三等人中只有下等人从来没有实现过自己的目标,哪怕是暂时实现自己的目标。若说整个历史从来没有物质方面的进步,那不免言之过甚。即使在今天这个衰亡时期,一般人在物质上也要比几百年前好一些。但是不论财富的增长,或态度的缓和,或改革和革命,都没有使人类接近平等一步。从下等人的观点来看,历史若有变化,大不了是主子名字改变而已。   到十九世纪末期,许多观察家都看出了这种反复现象。于是就出现了各派思想家,认为历史是一种循环过程,他们自以为能够证明不平等乃是人类生活的不可改变的法则。当然,这种学说一直不乏信徒,只是如今提法有了重要变化而已。在过去,社会需要分成等级是上等人的学说。国王、贵族和教士、律师等这类寄生虫都宣传这种学说,并且用在死后冥界里得到补偿的诺言使这个学说容易为人所接受。而中等人只要还在争取权力的时候,总是利用自由、正义、博爱这种好听的字眼。但是现在,这些还没有居于统率地位、但预计不久就可以居于统率地位的人,却开始攻击这种人类大同的思想了。在过去,中等人在平等的旗帜下闹革命,一旦推翻了原来的暴政,自己又建立了新的暴政。现在这种新的一派中等人等于是事先就宣布要建立他们的暴政。社会主义这种理论是在十九世纪初期出现的,是一条可以回溯到古代奴隶造反的思想锁链中的最后一个环节,它仍受到历代乌托邦主义的深深影响。但从1900年开始出现了各色各样的社会主义,每一种都越来越公开放弃了要实现自由平等的目标。在本世纪中叶出现的新的社会主义运动,在大洋国称为英社,在欧亚国称为新布尔什维主义,在东亚国一般称为崇死,其明确目标都是要实现不自由和不平等。当然,这种新运动产生于老运动,往往保持了老运动原来的招牌,而对于它们的意识形态只是嘴上说得好听而已。但是它们的目标都是在一定时候阻挠进步,冻结历史。常见的钟摆来回现象,会再次发生,然后就停止不动了。象过去一样,上等人会被中等人赶跑,中等人就变成了上等人;不过这次,出于有意的战略考虑,新的上等人将永远保持自己的地位.所以产生这种新的学说,一部分原因是历史知识的积累和历史意识的形成,而这在十九世纪以前是根本不存在的。历史的循环运动现在已明显可以识别,或者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如果可以识别,那就可以改变。但是主要的、根本的原因是,早在二十世纪初期,人类平等在技术上已可以做到了。按天赋来说各人不等,而且各有所长,有些人就比别人强些,此话固然仍旧不错,但是阶级区分已无实际必要,财富巨额差别也是如此。在以前的各个时代里,阶级区分不仅不可避免,而且是适宜的。不平等的是文明代价。但是由于机器生产的发展,情况就改变了。即使仍有必要让各人做不同的工作,却没有必要让他们生活于不同的社会或经济水平上。因此,从即将夺得权力的那批人的观点来看,人类平等不再是要争取实现的理想,而是要避免的危险。在比较原始的时代里,要建立一个公正和平的社会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但这种社会却是比较容易使人相信。好几千年以来人类梦寐以求的,就是实现一个人人友爱相处的人间天堂,既没有法律,也没有畜生一般的劳动。有些人纵使在每一次历史变化中都能得到实际好处,这种幻想对他们有一定的吸引力。法国革命、英国革命、美国革命的后代对于他们自己嘴上说的关于人权、言论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类的话,有点信以为真,甚至让自己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也受到这些话的影响。但是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所有主要的政治思潮都成了极权主义的了。就在人世天堂快可实现的关头,它却遭到了诋毁。每种新的政治理论,不论自称什么名字,都回到了等级制度和严格管制。在1930年左右,观点开始普遍硬化的时候,一些长期以来已经放弃不用的做法,有些甚至已有好几百年放弃不用的做法,例如未经审讯即加监禁、把战俘当作奴隶使用、公开处决、严刑拷打逼供、利用人质、强制大批人口迁徙等等,不仅又普遍实行起来,而且也为那些自认为开明进步的人所容忍,甚至辩护。   只有在全世界各地经过十年的国际战争、国内战争、革命和反革命以后,英社和它的两个对手才作为充分完善的政治理论而出现。但是在它们之前,本世纪早一些时候就曾出现过一般称为集权主义的各种制度,经过当时动乱之后要出现的未来世界主要轮廓,早已很明显了。由什么样一种人来控制这个世界,也同样很明显。新贵族大部分是由官僚分子、科学家、技术人员、工会组织者、宣传专家、社会学家、教师、记者、职业政客组成的。这些人出身中产薪水阶级和上层工人阶级,是由垄断工业和中央集权政府这个贫瘠不毛的世界所塑造和纠集在一起的。同过去时代的对手相比,他们在贪婪和奢侈方面稍逊,但权力欲更强,尤其是对于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更有自觉,更是一心一意要打垮反对派。   这最后一个差别极其重要。与今天的暴政相比,以前的所有暴政都不够彻底,软弱无能。过去的统治集团总受到自由思想的一定感染,到处都留有空子漏洞,只注意公开的动静,不注意老百姓在想些什么。从现代标准来看,甚至中世纪的天主教会也是宽宏大量的。部分原因在于过去任何政府都没有力量把它的公民置于不断监视之下。但是由于印刷术的发明,操纵舆论就比较容易了,电影和无线电的发明又使这更进一步。接着发明了电视以及可以用同一台电视机同时收发,私生活就宣告结束。对于每一个公民,或者至少每一个值得注意的公民,都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把他置于警察的监视之下,让他听到官方的宣传,其他一切交往渠道则统统加以掐断。   现在终于第一次有了可能,不仅可以强使全体老百姓完全顺从国家的意志,而且可以强使全体老百姓舆论完全划一。   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革命时期以后,社会象过去一样又重新划分为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三类。不过新的这类上等人同它的前辈不同,不是凭直觉行事,他们知道需要怎样来保卫他们的地位。   他们早已认识到,寡头政体的唯一可靠基础是集体主义。财富和特权如为共同所有,则最容易保卫。在本世纪中叶出现的所谓"取消私有制",实际上意味着把财产集中到比以前更少得多的一批人手中;不同的只是:新主人是一个集团,而不是一批个人。   从个人来说,党员没有任何财产,有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个人随身财物。从集体来说,大洋国里什么都是属于党的财产,因为什么都归它控制,它有权按它认为合适的方式处理产品。在革命以后的几年中,党能够踏上这个统率一切的地位,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反对,因为整个过程是当作集体化的一个步骤而采取的。一般都认为,在没收了资产阶级之后,必然就跟着实行社会主义。资产阶级毫无疑义地确实遭到了没收。工厂、土地、房屋、运输工具——都从他们手中夺走了;由于这些东西不再成为私有财产,那必然就是公有财产。英社是从以前的社会主义运动中产生的,它袭用了以前社会主义运动的词汇,因此,它在事实上执行了社会主义纲领中的主要一个项目,其结果是把经济不平等永久化了,这可以预见到,也是事先有意如此。   但是把等级社会永久化的问题却比这深刻得多。统治集团只有在四种情况下才会丧失权力:或者是被外部力量所征服;或者是统治无能,群众起来造反;或者是让一个强大而不满的中等人集团出现;或者是自己丧失了统治的信心和意志。这四个原因并不单个起作用,在某种程度上总是同时存在。统治阶级如能防止这四个原因的产生就能永久当权。最终的决定性因素是统治阶级本身的精神状态。   在本世纪中叶以后,第一种危险在现实生活中确已消失。三个强国瓜分了世界,不论哪一国都不可征服,除非是通过人口数字上的缓慢变化,而政府只要有广泛的权力,这可以很容易加以避免。第二个危险也仅仅是理论上的危险。群众从来不会自动起来造反,他们从来不会由于身受压迫而起来造反。说真的,只要不给他们比较的标淮,他们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受压迫。过去时代反复出现的经济危机完全没有必要,现在不会允许发生,不过可能发生其他同样大规模的失调,而且也的确发生,但不会产生政治后果,因为不满情绪没有办法可以明确表达出来。至于生产过剩伺题,自从发明机器技术以来一直是我们社会的潜伏危机,但可以用不断战争的办法加以解决(见第三章),为了把民众的斗志保持在必要的高度,这也很有用。因此,从我们目前的统治者的观点来看,唯一真正的危险是有一个新的集团分裂出去,这个集团的人既有能力,又没有充分发挥作用,因此权力欲很大;还有就是在统治者自己的队伍中产生自由主义和怀疑主义。这也就是说,问题是教育,是要对领导集团和它下面的人数更多的执行集团这两批人的觉悟不断地发挥影响。至于群众的觉悟只须在反面加以影响就行了。   了解这个背景以后,对于大洋国社会的总结构,即使还没有了解,也可以由此作出推断。雄踞金字塔最高峰的是老大哥。老大哥一贯正确,全才全能。一切成就、一切胜利、一切科学发明、一切知识、一切智慧、一切幸福、一切美德,都直接来自他的领导和感召,没有人见到过老大哥。他是标语牌上的一张脸,电幕上的一个声音。我们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说,他是永远不会死的,至于他究竟是哪一年生的,现在也已经有相当多的人感到没有把握了。老大哥是党用来给世人看到的自己的一个伪装。他的作用是充当对个人比较容易感到而对组织不大容易感到的爱、敬、畏这些感情的集中点。在老大哥之下是核心党,党员限在六百万人,即占大洋国人口不到百分之二。核心党下面是外围党,如果说核心党是国家的头脑,外围党就可以比作手。   外围党下面是无声的群众,我们习惯称为"无产者",大概占人口百分之八十五。按我们上面分类的名称,无产者即下等人,因为赤道地带的奴隶人口由于征服者不断易手,不能算为整个结构中的固定部分或必要部分。   在原则上,这三类人的身份不是世袭的。父母为核心党员,子女在理论上并不生来就是核心党员。加入核心党或外围党都需要经过考试,一般在十六岁时候进行。在种族上没有什么歧视,在地域上也没有什么偏重。在党内最高阶层中可以找到犹太人、黑人、纯印地安血统的南美洲人;任何地方的行政官员都总是从该地区居民中选拔。大洋国任何地方的居民都没有自己是殖民地人民、受远方首都治理的感觉。大洋国没有首都,它的名义首脑是个动向去处谁都不知道的人。除了英语是其重要混合语,新话是其正式语言以外,它没有任何其他集中化的东西。维系它的统治的,不是他们共同的血统,而是共同的信仰。不错,我国的社会是分阶层的,而且阶层分明,非常严格,乍看之下仿佛是按世袭的界线划分的。在不同集团之间,流动性远远不如资本主义制度或者前工业时代那么大。党的两大分支之间,有一定数量的流动,但其程度不大,足以保证质量低劣的人不会吸收到核心党里去,而外围党里有雄心壮志的人有向上爬的机会,但不致为害。在实际生活中,无产阶级者是没有机会升入党内的。他们中间最有天赋的人,若有可能成为不满的核心人物,则干脆由思想警察逐个消灭掉。不过这种情况不一定非永远如此不可,也不成为一种原则。党不是以前旧概念的一个阶级。它并不一定要把权力传给自己的子女;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选拔最能干的人材担任最高领导工作,它完全愿意从无产阶级队伍中间选拔完全新的一代人来担任这一工作。在关键重大的年代里,由于党不是一个世袭组织,这对消除反对意见起了很大作用。老一辈的社会主义者一向受到反对所谓"阶级特权"的训练,都认为凡不是世袭的东西就不可能长期永存。他们没有看到,寡头政体的延续不一定需要体现在人身上;他们也没有想到,世袭贵族一向短命,而象天主教那样的选任组织有时却能维持好几百年或者好几千年。寡头政体的关键不是父子相传,而是死人加于活人身上的一种世界观,一种生活方式的延续。一个统治集团只要能够指定它的接班人就是一个统治集团。党所操心的不是维系血统相传而是维系党的本身的永存。由谁掌握权力并不重要,只要等级结构保持不变。   我们时代的一切信念、习惯、趣味、感情、思想状态,其目的都是为了要保持党的神秘,防止有人看穿目前社会的真正本质。目前不可能实际发生造反,或者造反的先声。从无产阶级那里,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你不去惹他们,他们就会一代又一代地、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做工、繁殖、死亡,不仅没有造反的冲动,而且也没有能力理解可以有一个不同于目前世界的世界。只有在工业技术的发展使得你必须给他们以较高的教育的时候,他们才会具有危险性;但是由于军事和商业竞争已不复重要,民众教育水平实际已趋下降。群众有什么看法,或者没有什么看法,已被视为无足轻重的事。因为他们没有智力,所以不妨给予学术自由。而在一个党员身上,哪怕在最无足轻重的问题上都不容有丝毫的不同意见。   党员从生下来一直到死,都在思想警察的监视下生活。即使他在单独的时候,他也永远无法确知自己的确是单独一人。不论他在哪里,不论他在睡觉还是在醒着,在工作还是在休息,在澡盆里还是在床上,他都可能受到监视,事先没有警告,事后也不知自己已受到监视。他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可以放过的。他的友谊、他的休息、他对妻儿态度、他单独的时候的面部表情、他在睡梦中喃喃说的话、甚至他身体特有的动作,都受到严密考察。实际行为不端那就不用说了,而且不论多么细微的任何乖张古怪行为,任何习惯的变化,任何神经性习惯动作,凡是可以视为内心斗争的征象的,无不会受到察觉。他在任何方面都没有选择余地。另外一方面,他的行为并不受到任何法律或任何明文规定的行为法则管辖。大洋国内没有法律。有些思想和行为,如经察觉,必死无疑,但是并没有受到正式的取缔禁止,没完没了的清洗、逮捕、拷打、监禁、气化都不是当作犯了实际罪行的惩罚,而仅仅是为了把一些有朝一日可能犯罪的人清除掉。党员不仅需要有正确的观点,而且需要正确的本能。要求他必须具备的各种信念和态度,有许多从来没有向他明确说明过,而且若要明确说明,势必暴露英社固有的内在矛盾。如果他是个天生正统的人(新话叫思想好(goodthinker)),他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想也不用想,都会知道,正确的信念应该是什么,应该有什么感情。反正,在儿童时代就受到以犯罪停止(crimestop)、黑白(blackwhite)、双重思想(doublethink)这样的新话词汇为中心的细致的精神训练,使他不愿意也不能够对任何问题有太深太多的想法。   对于党员,不要求他有私人的感情,也不允许他有热情的减退。他应该生活在对外敌内奸感到仇恨、对胜利感到得意、对党的力量和英明感到五体投地的那种狂热情绪之中。他对简单乏味的生活所产生的不满,被有意识地引导到向外发泄出来,消失在两分钟仇恨这样的花样上。至于可能引起怀疑或造反倾向的思想,则用他早期受到的内心纪律训练而事先就加以扼杀了。这种训练的最初和最简单的一个阶段,新话叫做犯罪停止(crimestop),在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就可以进行。犯罪停止(crimestop)的意思就是指在产生任何危险思想之前出于本能地悬崖勒马的能力。这种能力还包括不能理解类比,不能看到逻辑错误,不能正确了解与英社原则不一致的最简单的论点、对于任何可以朝异端方向发展的思路感到厌倦、厌恶。总而言之,犯罪停止(crimestop)意味着起保护作用的愚蠢。但光是愚蠢还不够,还要保持充分正统,这就要求对自己的思维过程能加以控制,就象表演柔软体操的杂技演员控制自己身体一样。大洋国社会的根本信念是,老大哥全能,党一贯正确。但由于在现实生活中老大哥并不全能,党也并不一贯正确。这就需要在处理事实时要始终不懈地、时时刻刻地保持灵活性。这方面的一个关键字眼是黑白(blackwhite)。这个字眼象新话中的许多其他字眼一样,有两个相互矛盾的含义。   用在对方身上,这意味着不顾明显事实硬说黑就是白的无耻习惯。用在党员身上,这意味着在党的纪律要求你说黑就是白时,你就有这样自觉的忠诚。但这也意味着相信黑就是白的能力,甚至是知道黑就是白和忘掉过去曾经有过相反认识的能力。这就要求不断窜改过去,而要窜改过去只有用那个实际上包括所有其他方法的思想方法才能做到;这在新话中叫做双重思想(doublethink)。   窜改过去所以必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辅助性的原因,也可以说是预防性的原因。那就是,党员所以和无产者那样能够容忍当前的生活条件,一部分原因是他没有比较的标准。为了要使他相信他比他的祖先生活过得好,物质生活平均水平不断地提高,必须使他同过去隔绝开来,就象必须使他同外国隔绝开来一样。但是窜改过去,还有一个重要得多的原因是,需要保卫党的一贯正确性。为了要让大家看到党的预言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正确的,不仅需要不断修改过去的讲话、统计、各种各样的纪录,使之符合当前状况,而且不能承认在理论上或政治友敌关系上发生过任何变化。因为改变自己的思想,或者甚至改变自己的政策,无异承认自己的弱点。例如,如果今天的敌人是欧亚国或者东亚国(不论是哪一国),那么那个国家都必须始终是敌人。如果事实不是如此,那么就必须窜改事实。这样历史就需要不断改写。由真理部负责的这种日常窜改伪造过去的工作,就象友爱部负责的镇压和侦察工作一样,对维持政权的稳定乃属必不可少的。   窜改过去是英社的中心原则。这一原则认为,过去并不客观存在,它只存在于文字纪录和人的记忆中。凡是纪录和记忆一致的东西,不论什么,即是过去。既然党完全控制纪录,同样也完全控制党员的思想,那么党要过去成为什么样子就必然是什么样子。同样,虽然过去可以窜改,但在任何具体问题上都决不承认窜改过。因为,不论当时需要把它改成什么样子,在改以后,新改出来的样子就是过去;任何其他不同样子的过去都没有存在过。甚至在同一件事在一年之中得改了好几次而改得面目俱非时,也是如此。党始终掌握绝对真理,很明显,绝对的东西决不可能会不同于现在的样子。   下文将要谈到,要控制过去首先要依靠训练记忆力。要做到所有的文字纪录都符合当前的正统思想,这样机械的事好办。但还需要使得大家对所发生的事的记忆也按所要求的样子。既然有必要改变一个人的记忆或者窜改文字记录,那末也就有必要忘掉你曾经那样做过。可以象学会其他思想上的手法一样学会这种手法。大多数党员和所有正统的和聪明的人都学会了这种手法。在老话中,这很老实地称为"现实控制"。在新话中这叫"双重思想",不过"双重思想"所包括的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双重思想(doublethink)意味着在一个人的思想中同时保持并且接受两种相互矛盾的认识的能力。党内知识分子知道自己的记忆应向什么方向加以改变;因此他也知道他是在窜改现实。但是由于运用了双重思想,他也使自己相信现实并没有遭到侵犯。这个过程必须是自觉的,否则就不能有足够的精确性;但也必须是不自觉的,否则就会有弄虚作假的感觉,因此也有犯罪的感觉。双重思想是英社的核心思想,因为党的根本目的就是既要利用自觉欺骗,而同时又保持完全诚实的目标坚定性。有意说谎,但又真的相信这种谎言;忘掉可以拆穿这种谎言的事实,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又从忘怀的深渊中把事实拉了出来,需要多久就维持多久;否认客观现实的存在,但与此同时又一直把所否认的现实估计在内——所有这一切都是绝对必要的,不可或缺。甚至在使用双重思想这个字眼的时候也必须运用双重思想。因为你使用这个字眼就是承认你在窜改现实;再来一下双重思想,你就擦掉了这个认识;如是反复,永无休止,谎言总是抢先真理一步。最后靠双重思想为手段,党终于能够抑制历史的进程,而且谁知道呢,也许还继续几千年有这能力。   过去所有的寡头政体所以丧失权力,或者是由于自己僵化,或者是由于软化。所谓僵化,就是它们变得愚蠢和狂妄起来,不能适应客观情况的变化,因而被推翻掉。所谓软化,就是它们变得开明和胆怯起来,在应该使用武力的时候却作了让步,因此也被推翻掉了。那就是说,它们丧失权力或者是通过自觉,或者是通过不自觉。而党的成就是,它实行了一种思想制度,能够使两种情况同时并存。党的统治要保持长久不衰,没有任何其他的思想基础。你要统治,而且要继续统治,你就必须要能够打乱现实的意识。因为统治的秘诀就是把相信自已的一贯正确同从过去错误汲取教训的能力结合起来。   不用说,双重思想最巧妙的运用者就是发明双重思想、知道这是进行思想欺骗的好办法的那些人。   在我们的社会里,最掌握实际情况的人也是最不是根据实际看待世界的人。总的来说,了解越多,错觉越大;人越聪明,神志越不清醒。关于这一点,有一个明显的例子:你的社会地位越高,战争歇斯底里越甚。对于战争的态度最最近乎理性的是那些争夺地区的附属国人民。在他们看来,战争无非是一场继续不断的灾祸,象潮汐一样在他们身上淹过去又淹过来。哪一方得胜对他们毫无相干。他们只知道改朝换代不过是为新的主子干以前同样的活,新主子对待他们与以前的主子并无差别。我们称为"无产者"的那些略受优待的工人只是偶尔意识到有战争在进行。必要的时候可以驱使他们发生恐惧和仇恨的狂热,但是如果听之任之,他们就会长期忘掉有战争在进行。只有在党内,尤其在核心党内才能找到真正的战争热情。最坚决相信要征服全世界的人,是那些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人。这种矛盾的统一的奇怪现象——知与无知,怀疑与狂热——是大洋国社会主要特点之一。官方的意识形态中充满了矛盾,甚至在没有实际理由存在这种矛盾的地方,也存在这种矛盾。例如,社会主义运动原来所主张的一切原则,党无不加以反对和攻击,但又假社会主义之名,这么做,党教导大家要轻视工人阶级,这是过去好几百年来没有先例的,但是又要党员穿着一度是体力工人才穿的制服,所以选定这种服装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党有计划地破坏家庭关系,但是给党的领导人所起的称呼又是直接打动家庭感情的称呼。甚至统治我们的四个部的名称,也说明有意歪曲事实之厚颜无耻到了什么程度。和平部负责战争,真理部负责造谣,友爱部负责拷打,富裕部负责挨饿。这种矛盾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出于一般的伪善,而是有意运用双重思想。因为只有调和矛盾才能无限止地保持权力。古老的循环不能靠别的办法打破。如果要永远避免人类平等,如果我们所称的上等人要永远保持他们的地位,那么目前的心理状态就必须加以控制。   但是写到这里为止有一个问题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那就是:为什么要避免人类平等?如果说上述情况不错的话,那么这样大规模地、计划缜密地努力要在某一特定时刻冻结历史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这里我们就接触到了中心秘密。上面已经谈到,党的神秘,尤其是核心党的神秘,取决于双重思想。但是最初引起夺取政权和后来产生双重思想、思想警察、不断战争、以及其它一切必要的附带产物的,还有比这更加深刻的原始动机,从不加以坏疑的本能。这个动机实际上包括……   温斯顿发现四周一片沉寂。就好象你突然发现听到一种新的声音一样。他觉得裘莉亚躺着一动不动已有很长时候了。她侧身睡着,腰部以上裸露着,脸颊枕在手心上,一绺黑发披在眼睛上。她的胸脯起伏缓慢,很有规律。   "裘莉亚。"   没有回答。   "裘莉亚,你醒着吗?"   没有回答。她睡着了。他合上书,小心地放在地上,躺了下来,把床罩拉上来把两人都盖好。   他心里想,他还是没有了解到最终的那个秘密。他知道了方法,但是他不知道原因。第一章象第三章一样,实际上并没有告诉他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只不过是把他已经掌握的知识加以系统化而已。但是读过以后,他比以前更加清楚,自己并没有发疯。居于少数地位,哪怕是一个人的少数,也并不使你发疯。有真理,就有非真理,如果你坚持真理;哪怕全世界都不同意你,你也没有发疯。西沉的夕阳的一道黄色光芒从窗户中斜照进来,落在枕头上。他闭上了眼睛。照在他脸上的落日余辉和贴在他身边的那个姑娘的光滑的肉体,给了他一种强烈的、睡意朦胧的、自信的感觉。他很安全,一切太平无事。他一边喃喃自语"神志清醒不是统计数字所能表达的",一边就入睡了,心里感到这句话里包含着深刻的智慧。   他醒来的时候,有一种睡了很久的感觉,但是看一眼那台老式的座钟,却还只有二十点三十分。他躺着又打了一个盹;接着下面院子里又传来了听惯了的深沉的歌声:这不过是个没有希望的痴想,它消失得象春日一样快,但是一顾一盼,片言只语,却引起了梦幻,偷走了我的心!   这喋喋不休的歌曲盛行不衰,到处都仍可听到,寿命比《仇恨歌》还长。裘莉亚给歌声吵醒,舒服地伸个懒腰,起了床。   "我饿了,"她说,"我们再做一些咖啡。TMD!炉子灭了,水也冰凉。"她提起炉子,摇了一摇,"没有煤油了。"   "我们可以向老却林顿要一些吧。"   "奇怪得很,我原来是装满的。我得穿起衣服来,"她又说,"好象比刚才冷了一些。"   温斯顿也起了床,穿好衣服。那不知疲倦的声音又唱了起来:他们说时间能始愈一切创伤,他们说你总可以把它忘得精光,但是这些年的笑容和眼泪却仍使我心里感到无限悲伤!   他一边束好工作服的腰带,一边走到窗户边上。太阳已经沉到房后去了,院子里不再照射到阳光。地上的石板很湿,好象刚刚冲洗过似的,他觉得天空也好象刚刚冲洗过似的,从屋顶烟囱之间望去,一片碧蓝。那个女人不知疲倦地来回走着,一会儿放声歌唱,一会儿又默不出声,没完没了地晾着尿布。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靠洗衣为生,还是仅仅给二、三十个孙儿女作牛马?裘莉亚走到他身边来,他们站在一起有些入迷地看着下面那个壮实的人影。他看着那个女人的典型姿态,粗壮的胳臂举了起来往绳子上晾衣服,鼓着肥大的母马似的屁股,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很美丽。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五十岁妇女的身体由于养儿育女而膨胀到异乎寻常的肥大,后来又由于辛劳过度而粗糙起来,象个熟透了的萝卜,居然还可能是美丽的。但是实际情况却是如此,而且,他想,为什么不可以呢?那壮实的、没有轮廓的身躯象一块大理石一般,那粗糙发红的皮肤与一个姑娘的身体之间的关系正如玫瑰的果实同玫瑰的关系一样。为什么果实要比花朵低一等呢?   "她很美,"他低声说。   "她的屁股足足有一公尺宽,"裘莉亚说。   "那就是她美的地方,"温斯顿说。   他把裘莉亚的柔软的细腰很轻易地搂在胳膊里。她的身体从臀部到膝部都贴着他的身体。但是他们两人的身体却不能生儿育女。这是他们永远不能做的一件事。他们只有靠用嘴巴才能把他们头脑中的秘密传来传去。但是下面那个女人没有头脑,她只有强壮的胳膊、热情的心肠和多产的肚皮。   他心里想她不知生过了多少子女。很可能有十五个。她曾经有过一次象野玫瑰一样鲜花怒放的时候,大概一年左右,接着就突然象受了精的果实一样膨胀起来,越来越硬,越红,越粗,此后她的一生就是洗衣服、擦地板、补袜子、烧饭,这样打扫缝补,先是为子女,后是为孙儿,没完没了,持续不断,整整干了三十年,到了最后,还在歌唱。他对她感到一种神秘的崇敬,这种感情同屋顶烟囱后面一望无际的碧蓝的晴空景色有些掺杂在一起。奇怪的是对每个人来说,天空都是一样的天空,不论是欧亚国,还是东亚国,还是在这里。天空下面的人基本上也是一样的人——全世界到处都是一样,几亿,几十亿的人,都不知彼此的存在,被仇恨和谎言的高墙隔开,但几乎是完全一样的人——这些人从来不知道怎样思想,但是他们的心里,肚子里,肌肉里却积累着有朝一日会推翻整个世界的力量。如果有希望,希望在无产者中间!他不用读到那本书的结尾,就知道这一定是果尔德施坦因的最后一句话。未来属于无产者。他是不是能够确实知道,当无产者胜利的日子来到的时候,对他温斯顿·史密斯来说,他们建立起来的世界会不会象党的世界那样格格不入呢?是的,他能够,因为至少这个世界会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世界。凡是有平等的地方,就有神志清醒。迟早这样的事会发生:力量会变成意识。无产者是不朽的,你只要看一眼院子里那个刚强的身影,就不会有什么疑问。他们的觉醒终有一天会来到。可能要等一千年,但是在这以前,他们尽管条件不利,仍旧能保持生命,就象飞鸟一样,把党所没有的和不能扼杀的生命力通过肉体,代代相传。   "你记得吗,"他问道,"那第一天在树林边上向我们歌唱的鸫乌?"   "它没有向我们歌唱,"裘莉亚说,"它是在为自己歌唱。   其实那也不是,它就是在歌唱罢了。"   鸟儿歌唱,无产者歌唱,但党却不歌唱。在全世界各地,在伦敦和纽约,在非洲和巴西,在边界以外神秘的禁地,在巴黎和柏林的街道,在广袤无垠的俄罗斯平原的村庄,在中国和日本的市场——到处都站立着那个结实的不可打垮的身影,因干辛劳工作和生儿育女而发了胖,从生下来到死亡都一直劳碌不停,但是仍在歌唱。就是从她们这些强壮的肚皮里,有一天总会生产出一种有自觉的人类。你是死者;未来是他们的。但是如果你能象他们保持身体的生命一样保持头脑的生命,把二加二等于四的秘密学说代代相传,你也可以分享他们的未来。   "我们是死者,"他说。   "我们是死者,"裘莉亚乖乖地附和说。   "你们是死者,"他们背后一个冷酷的声音说。   他们猛地跳了开来。温斯顿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变成了冰块。他可以看到裘莉亚眼里的瞳孔四周发白。她的脸色蜡黄。面颊上的胭脂特别醒目,好象与下面的皮肤没有关系。   "你们是死者,"冷酷的声音又说。   "是在画片后面,"裘莉亚轻轻说。   "是在画片后面,"那声音说。"你们站在原地,没听到命令不许动。"   这开始了,这终于开始了!他们除了站在那里互相看着以外什么办法也没有。赶快逃命,趁现在还来得及逃出屋子去——他们没有想到这些。要想不听从墙上发出来的声音,是不可想象的。接着一声咔嚓,好象打开了锁,又象是掉下了一块玻璃。画片掉到了地上,原来挂画片的地方露出了一个电幕。   "现在他们可以看到我们了,"裘莉亚说。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你们了,"那声音说。"站到屋子中间来。背靠背站着。把双手握在脑袋后面。互相不许接触。"   他们没有接触,但他觉得他可以感到裘莉亚的身子在哆嗦,也许这不过是因为他自己身子在哆嗦。他咬紧牙关才使自己的牙齿不上下打颤,但他控制不了双膝。下面屋子里里外外传来一阵皮靴声。院子里似乎尽是人。有什么东西拖过石板地。那女人的歌声突然中断了。有一阵什么东西滚过的声音,好象洗衣盆给推过了院子,接着是愤怒的喊声,最后是痛苦的尖叫。   "屋子被包围了,"温斯顿说。   "屋子被包围了,"那声音说。   他听见裘莉亚咬紧牙关。"我想我们可以告别了,"她说。   "你们可以告别了,"那声音说。接着又传来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的文雅声音,温斯顿觉得以前曾经听到过:"另外,趁我们还没有离开话题,这里是一根蜡烛照你上床,这里是一把斧子砍你的脑袋!"   温斯顿背后的床上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掉在上面。有一张扶梯从窗户中插了进来,打破了窗户。有人爬窗进来。楼梯上也有一阵皮靴声。屋子里站满了穿着黑制服的强壮汉子,脚上穿着有铁掌的皮靴,手中拿着橡皮棍。   温斯顿不再打哆嗦了,甚至眼睛也不再转动。只有一件事情很重要:保持安静不动,不让他们有殴打你的借口!站在他前面的一个人,下巴象拳击选手一样凶狠,嘴巴细成一道缝,他把橡皮棍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端量着温斯顿。   温斯顿也看着他。把手放在脑袋后面,你的脸和身体就完全暴露在外,这种仿佛赤身裸体的感觉,使他几乎不可忍受。   那个汉子伸出白色的舌尖,舔一下应该是嘴唇的地方,接着就走开了。这时又有一下打破东西的哗啦声。有人从桌上拣起玻璃镇纸,把它扔到了壁炉石上,打得粉碎。   珊瑚碎片,象蛋糕上的一块糖做的玫瑰蓓蕾一样的小红粒,滚过了地席。温斯顿想,那么小,总是那么小。他背后有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猛的一声,他的脚踝给狠狠地踢了一下,使他几乎站不住脚。另外有个人一拳打到裘莉亚的太阳穴神经丛,使她象折尺一样弯了起来。她在地上滚来滚去,喘不过气来。温斯顿的脑袋一动也不敢动,但是有时她的紧张、憋气的脸进入到了他的视野之内。甚至在极端恐惧中,他也可以感到打在她的身上,痛在自己的身上,不过怎么痛也不如她喘不过气来那么难受。他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剧痛难熬,但是你又无暇顾到,因为最最重要的还是要想法喘过气来。这时有两个大汉一个拉着她的肩膀,于个拉着她的小腿,把她抬了起来,象个麻袋似的带出了屋子。温斯顿看到了一眼她的倒过来的脸,面色发黄,皱紧眉头,闭着眼睛,双颊上仍有一点残余的胭脂,这就是他最后看到她的一眼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还没有人揍他。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想法,这些想法都是自动出现的,但是完全没有意思。他想,不知他们逮到了却林顿先生没有。他想,不知道他们怎样收拾院子里的那个女人的。他发现自己尿憋得慌,但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在两三个小时以前刚刚尿过。他注意到壁炉架上的座钟已是九点了,那就是说二十一点。但是光线仍很亮。难道八月里的夜晚,到了二十一点,天还没有黑?他想,不知道他和裘莉亚是不是把时间弄错了——睡了足足一圈时钟,还以为是二十点三十分,实际上已是第二天早上八点三十分。但是他没有继续想下去。这并没有意思。   过道里又传来一阵比较轻的脚步声,却林顿先生走进了屋子。穿黑制服的汉子们的态度马上安静下来。却林顿先生的外表也与以前有所不同了。他的眼光落到了玻璃镇纸的碎片上。   "把这些碎片拣起来,"他厉声说。   一个汉子遵命弯腰。伦敦士腔消失了;温斯顿蓦然明白刚才几分钟以前在电幕上听到的声音是谁的声音了。却林顿先生仍穿着他的平绒旧上衣,但是他的头发原来几乎全白,如今却又发黑了。还有他也不再戴眼镜了。他对温斯顿只严厉地看了一眼,好象是验明他的正身,以后就不再注意他。   他的样子仍可以认得出来,但他已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他的腰板挺直,个子也似乎高大了一些。他的脸变化虽小,但完全改了样。黑色的眉毛不象以前那么浓密,皱纹不见了,整个脸部线条似乎都已改变,甚至鼻子也短了一些。这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人的一张警觉、冷静的脸。温斯顿忽然想起,这是他一辈子中第一次在心里有数的情况下看到一个思想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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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7 13:30: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大概是在友爱部里,但是没有办法弄清楚。   他是在一间房顶很高、没有窗户的牢房里,四壁是亮晶晶的白色瓷砖。隐蔽的灯使得屋子里有一阵凉意,屋于里有一阵轻轻的嗡嗡声不断,他想大概同空气传送设备有关系。   墙边有一条长板凳,或者说是木架,宽度只够一屁股坐下,但是却很长,围着四壁,到了门口才中断。在对门的一面,有个便盆,但没有坐圈。每道墙上都有个电幕,一共四个。   他的肚子感到隐隐作痛。自从他们把他扔进警车带走以后,就一直肚子痛。他也感到饥肠辘辘,饿得难受。他可能有二十四小时没有吃东西了,也可能是三十六小时。他仍不知道他们逮捕他的时候究竟是早上还是晚上,也许永远不会弄清楚了。反正他遭到逮捕以后没有吃过东西。   他尽可能安静地在狭长的板凳上坐着,双手交叠地放在膝上。他已经学会安静地坐着了。如果你随便乱动,他们就会从电幕中向你吆喝。但是他肚子饿得慌。他最想吃的是一片面包。他仿佛记得工作服口袋里还有些碎面包。甚至很可能还有很大的一块,他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的腿部不时碰到一块什么东西。最后他忍不住要想弄个明白,就胆大起来,伸手到口袋里。   "史密斯!"电幕上一个声音嚷道。"6079号史密斯!在牢房里不许把手插入口袋!"   他又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他被带到这里来以前曾经给带到另外一个地方,那大概是个普通监狱,或者是巡逻队的临时拘留所。他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顶多几个小时,没有钟,也没有阳光,很难确定时间。那是个吵闹、发臭的地方。他们把他关在一间象现在这间一样的牢房里,但是很脏很臭,经常关着十多个人。他们大多数人是普通罪犯,不过中间有少数几个政治犯。他静静地靠墙坐着,夹在肮脏的人体之间,心里感到害怕,肚子又痛,因此没有怎么注意周围环境,但是仍旧发现党员囚犯同别的囚犯在举止上有惊人的区别。党员囚犯都一声不响,心里给吓怕了,但是普通囚犯对不论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都毫不在乎。他们大声辱骂警卫,个人财物被没收时拼命争夺,在地板上涂写淫秽的话,吃着偷送进来的东西,这都是他们从衣服里不知什么地方拿出来的,甚至在电幕叫他们安静时也大声反唇相讥。另外一方面,他们有几个人同警卫似乎关系很友善,叫他们绰号,在门上监视洞里把香烟塞过去。警卫们对普通罪犯也似乎比较宽宏大量,即使在不得不用暴力对付他们的时候也是如此。大多数人都要送到强制劳动营中去,因此关于这方面情况有不少谈论。他心里猜想,在劳动营里倒"不错",只要你有适当的联系,知道周围环境。少不了贿赂、优待、各种各样的投机倒把,少不了玩弄男色和出卖女色,甚至还有用土豆酿制的非法酒精。可以信赖的事都是交给普通罪犯做的,特别是交给匪棍、凶手做的,他们无异是狱中贵族。所有肮脏的活儿都由政治犯来干。   各种各样的囚犯不断进进出出:毒贩、小偷、土匪、黑市商人、酒鬼、妓女。有些酒鬼发起酒疯来需要别的囚犯一起动手才能把他们制服。有一个大块头的女人,大约有六十岁了,乳房大得垂在胸前,因为拼命挣扎,披着一头乱蓬蓬的白发被四个警卫一人抓住一条胳膊或腿抬了进来,她一边还挣扎着乱踢乱打,嘴里大声喊叫。他们把她要想蹋他们的鞋子脱了下来,一把将她扔在温斯顿的身上,几乎把他的大腿骨都坐断了。那个女人坐了起来,向着退出去的警卫大声骂了一句:"操你们这些婊子养的!"她从温斯顿身上滑下来,坐在板凳上。   "对不起,亲爱的,"她说。"全是这些混蛋,要不,我是不会坐在你身上的。他们碰到一个太太连规矩也不懂。"她停了下来,拍拍胸脯,打了一个嗝。"对不起,"她说,"我有点不好过。"   她向前一俯,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这样好多了,"她说,回身靠在墙上,闭着眼睛。"要是忍不住,马上就吐,我是这么说的。趁还没有下肚就把它吐出来。"   她恢复了精神,转过身来又看一眼温斯顿,好象马上看中了他。她的极大的胳膊搂着温斯顿的肩膀,把他拉了过来,一阵啤酒和呕吐的气味直扑他的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她问。   "史密斯,"温斯顿说。   "史密斯?"那女人问。"真好玩。我也叫史密斯。唉。"她又感慨地说,"也许我就是你的母亲!"   温斯顿想,她很可能就是他的母亲。她的年龄体格都相当,很有可能,在强制劳动营呆了二十年以后,外表是会发生一些变化的。   除此之外,没有人同他谈过话。令人奇怪的是,普通罪犯从来不理会党员罪犯。他们叫他们是"政犯",带有一种不感兴趣的轻蔑味道。党员罪犯似乎怕同别人说话,尤其是怕同别的党员罪犯说话。只有一次,有两个女党员在板凳上挨在一起,于是他在嘈杂人声中听到她们匆忙交换的几句低声的话,特别是提到什么"101号房",他不知道是指什么。   他们大概是在两三小时以前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他肚子的隐痛从来没有消失过,不过有时候好些,有时候坏些,他的思想也随之放松或者收缩。肚子痛得厉害时,他就一心只惦记着痛,惦记着饿。肚子痛得好些时,恐惧就袭心。有时他想到自己会碰到什么下场,仿佛真的发生一般,心就怦怦乱跳,呼吸就几乎要停止了。他仿佛感到橡皮棍打在他的手肘上,钉着铁掌的皮靴踩在他的肋骨上了。他仿佛看到自己匍伏在地上,从打掉了牙的牙缝里大声呼救求饶。他很少想到裘莉亚。他不能集中思想在她身上。他爱她,不会出卖她;但这只是个事实,象他知道的算术规律一样明白。但这时他心中想不起她,他甚至没有想到过她会有什么下场。他倒常常想到奥勃良,怀着一线希望。奥勃良一定知道他被逮捕了。他说过,兄弟会是从来不想去救会员的。不过有刮胡子的刀片,他们如果能够的话会送刮胡子刀片进来的。在警卫冲进来以前只要五秒钟就够了。刮胡子刀片就可以割破喉管,又冷又麻,甚至拿着刀片的手指也会割破,割到骨头上。   他全身难受,什么感觉都恢复了,稍为碰一下就会使他痛得哆嗦着往后缩。他即使有机会,他也没有把握会不会用刀片。过一天算一天,似乎更自然一些,多活十分钟也好,即使明知道最后要受到拷打。   有时他想数一数牢房墙上有多少块瓷砖。这应该不难,但数着数着他就忘了已数过多少。他想的比较多的是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时间是什么时候。有一次,他觉得很肯定,外面一定是白天,但马上又很肯定地认为,外面是漆黑一团。   他凭直觉知道,在这样的地方,灯光是永远不会熄灭的。这是个没有黑暗的地方: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奥勃良似乎理会这个比喻。在友爱部里没有窗户。他的牢房可能位于大楼的中央,也可能靠着外墙;可能在地下十层,也可能在地上三十层。他在心里想象着这一个个地方,要想根据自己身体的感觉来断定,究竟高高地在空中,还是深深地在地下。   外面有皮靴咔嚓声。铁门砰的打开了。一个年轻军官潇洒地走了进来。他穿着黑制服的身躯细而长,全身似乎都发出擦亮的皮靴的光泽,他的线条笔挺的苍白的脸好象蜡制的面具。他叫门外的警卫把犯人带进来。诗人安普尔福思踉跄进了牢房。门又砰的关上了。   安普尔福思向左右做了个迟疑的动作,仿佛以为还有一扇门可以出去,接着就在牢房里来回踱起步来。他没有注意到温斯顿也在屋里。他的发愁的眼光凝视着温斯顿头上约一公尺的墙上。他脚上没有穿鞋,破袜洞里露着肮脏的脚趾。   他也有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脸上须根毛茸茸的,一直长到颧骨上,使他看上去象个恶棍,这种神情同他高大而孱弱的身躯和神经质的动作很不相称。   温斯顿从懒洋洋的惰性中振作起一些来。他一定得同安普尔福思说话,即使遭到电幕的叱骂也不怕。甚至很可能安普尔福思就是送刀片来的人。   "安普尔福思,"他说。   电幕上没有吆喝声。安普尔福思停下步来,有点吃惊。   他的眼睛慢慢地把焦点集中到了温斯顿身上。   "啊,史密斯!"他说,"你也在这里!"   "你来干什么?"   "老实跟你说——"他笨手笨脚地坐在温斯顿对面的板凳上。"只有一个罪,不是吗?"他说。   "那你犯了这个罪?"   "看来显然是这样。"   他把一只手放在额上,按着太阳穴,这样过了一会儿,好象竭力要想记起一件什么事情来。   "这样的事情是会发生的,"他含糊其词地说,"我可以举一个例子——一个可能的例子。没有疑问,这是一时不慎。   我们在出版一部吉卜林诗集的权威版本。我没有把一句诗的最后一个字'神'改掉。我没有办法!"他几乎气愤地说,抬起头来看着温斯顿。"这一行诗没法改。押的韵是'杖'①。全部词汇里能押这个韵的就只有十二个字。我好几天绞尽脑汁,想不出别的字来。"   注①英语神(god)和(rod)同韵。——译者他脸上的表情改了样,烦恼的神情消失了,甚至出现了几乎高兴的神情。他尽管蓬首垢面,却闪耀着一种智慧的光芒,书呆子发现一些没有用处的事实时所感到的喜悦。   "你有没有想到,"他说,"英国诗歌的全部历史是由英语缺韵这个事实所决定的?"   没有,温斯顿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而且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他也不觉得这一点有什么重要或者对它有什么兴趣。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问。   安普尔福思又愕了一下。"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们逮捕我可能是在两天以前,也可能是在三天以前。"他的眼光在四周墙上转来转去,好象是要找个窗户。"在这个地方,白天黑夜没有什么两样。我看不出你怎么能算出时间来。"   他们又随便谈了几句,接着电幕上毫无理由地吆喝一声,不许他们再说话。温斯顿默默地坐着,双手交叠。安普尔福思个子太大,坐在板凳上不舒服,老是左右挪动,双手先是握在一个膝盖上,过了一会又握在另外一个膝盖上。电幕发出吆喝,要他保持安静不动。时间就这样过去。二十分钟,一个小时——究竟多久,很难断定。接着外面又是一阵皮靴声。温斯顿五脏六腑都收缩起来。快了,很快,也许五分钟,也许马上,皮靴咔嚓声可能意味着现在轮到他了。   门打开了。那个脸上冷冰冰的年轻军官进了牢房。他的手轻轻一动,指着安普尔福思。   "101号房,"他说。   安普尔福思夹在警卫中间踉跄地走了出去,他的脸似乎有点不安,但看不透他。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温斯顿的肚子又痛了。他的念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条轨道上转着,好象一个球不断地掉到同一条槽里。他只有六个念头:肚子痛、一片面包、流血和叫喊、奥勃良、裘莉亚、刀片。他的五脏六腑又是一阵痉挛;皮靴咔嚓声又走近了。门一开,送进来一阵强烈的汗臭。派逊斯走进了牢房。他穿着卡其短裤和运动衫。   这一次是温斯顿吃惊得忘掉了自己。   "你也来了!"他说。   派逊斯看了温斯顿一眼,既不感到兴趣,也不感到惊异,只有可怜相。他开始来回走动,不能安静下来。每次他伸直胖乎乎的膝盖时可以看出膝盖在哆嗦。他的眼光停滞,好象无法使自己不呆呆地看着眼前不远的地方。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温斯顿问。   "思想罪!"派逊斯说,几乎发不出清楚的音来。他的说话腔调表明,他既完全承认自己的罪行,却又不能相信这样的话居然可以适用到自己身上。他在温斯顿前面停了下来,开始热切地求他:"你想他们不会枪毙我的吧?老兄,你说他们会不会?如果你没有干过什么事情,只是有过什么思想,而你又没有办法防止这种思想。他们不会枪毙你的吧?我知道他们会给你一个机会叫你申辩。我相信他们会这样的!他们知道我过去的表现,是不是?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我这个人不坏。当然,没有头脑,但是热情。我尽了我的力量为党做工作,是不是?我大概判五年就差不多了,你想是不是?还是十年?象我这样的人在劳动营用处很大。他们不会因为我偶尔出了一次轨就枪毙我的吧?"   "你有罪吗?"温斯顿问。   "我当然有罪!"派逊斯奴颜婢膝地看了一眼电幕。"你以为党会逮捕一个无辜的人吗?"他的青蛙脸平静了一些,甚至有了一种稍带神圣的表情。"思想罪可是件要不得的事情,老兄,"他庄重地说,"它很阴险。你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就抓住了你。你知道它怎样抓住我的吗?在睡梦里!   是的,事实就是如此。你想,象我这样的人,辛辛苦苦,尽我的本分,从来不知道我的头脑里有过什么坏思想。可是我开始说梦话。你知道他们听到了我说什么吗?"   他压低了声音,好象有人为了医学上的原因而不得不说肮脏话一样。   "'打倒老大哥!'真的,我说了这个!看来说了还不止一遍。老兄,这话我只对你说,他们没有等这再进一步就逮住了我,我倒感到高兴。你知道我到法庭上去要对他们怎么说吗?我要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及时挽救了我。'"   "那么谁揭发你的?"温斯顿问。   "我的小女儿。"派逊斯答道,神情有些悲哀,但又自豪。   "她在门缝里偷听。一听到我的话,她第二天就去报告了巡逻队。一个七岁小姑娘够聪明的,是不是?我一点也不恨她。   我反而为她觉得骄傲。这说明我把她教育得很好。"   他又来回做了几个神经质的动作,好几次眼巴巴地看着便盆。接着他突然拉下了短裤。   "对不起,老兄,"他说,"我憋不住了。等了好久了。"   他的大屁股坐到了便盆上。温斯顿用手遮住脸。   "史密斯!"电幕上的声音吆喝道,"6079号史密斯!不许遮脸。牢房里不许遮脸。"   温斯顿把手移开。派逊斯大声痛快地用了便盆。结果发现冲水的开关不灵。牢房里后来好几小时臭气熏天。   派逊斯给带走了。接着又神秘地来了一些犯人,后来又给带走了。有一个女犯人听到要带到"101号房"里去脸色就变了,人好象顿时矮了一截。有一个时候——如果他带进来的时候是早上,那就是下午;如果是下午,那就是半夜——牢房里有六个犯人,有男有女。大家都一动不动地坐着。温斯顿对面坐着一个没有下巴颏儿、牙齿外露的男人,他的脸就好象一只驯良的大兔子一样。他的肥胖的多斑的双颊宽松下垂,很难不相信里面没有存储着一些吃的。他的浅灰色的眼睛胆怯地从这张脸转到那一张脸,一看到有人注意他,就马上把视线转移开去。   门打开了,又有一个犯人给带了进来,温斯顿看到他的样子,心里一阵凉。他是一个面目平庸的普通人,可能是个工程师,或者是个技术员。但是教人吃惊的是他面孔的消瘦,完全象个骷髅。由于瘦削,眼睛和嘴巴就大得不成比例,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对什么人或什么东西都怀有刻骨仇恨的恶狠狠神情。   那个人坐在温斯顿不远的板凳上。温斯顿没有再看他,但是那痛苦的骷髅一般的脸在他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好象就在他的眼前一样。他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人快要饿死了。这个念头似乎同时闪过牢房里其他每个人的脑海。板凳上传开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那个没有下巴颏儿的人的眼光一直向那骷髅一般的人瞥去,马上又有点带着疚意地转了开去,可是又忍不住给吸引过去。接着他就坐立不安起来。终于他站了起来,一手插在工作服的口袋里,蹒跚地走过去,有点难为情地拿出一片发黑的面包来给骷髅头的人。   电幕上马上发出一声震耳的怒吼。没有下巴颏儿的人吓了一跳。骷髅头的人马上把手放到身后去,好象要向全世界表示他不要那礼物。   "本姆斯特德,"电幕上的声音咆哮道。"2713号本姆斯特德!把那块面包撂在地上!"   没有下巴颏儿的人把那块面包撂在地上。   "站在原地别动,"那声音说。"面对着门。不许动!"   没有下巴颏儿的人遵命不动,他的鼓鼓的面颊无法控制地哆嗦起来。门砰的打开了。年轻的军官进来以后,闪开一旁,后面进来一个矮壮的警卫,胳膊粗壮,孔武有力。他站在没有下巴颏儿的人面前,等那军官一使眼色,就用全身的力量猛的一拳打在没有下巴颏儿的人的嘴上,用力之猛,几乎使他离地而起。他的身体倒到牢房另一头去,掉在便盆的底座前。他躺在那里好象吓呆了一样,乌血从嘴巴和鼻子中流了出来。他有点不自觉地发出了一阵十分轻微的呻吟声。   接着他翻过身去,双手双膝着地,摇摇晃晃地要想站起来。   在鲜血和口水中,他的嘴里掉出来打成两半的一排假牙。   犯人们都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交叠在膝上。没有下巴颏儿的人爬回到他原来的地方。他的脸有一边的下面开始发青。他的嘴巴肿得象一片樱桃色的没有形状的肉块,中间有一个黑洞。血一滴一滴地流到他胸前工作服上。他的灰色的眼睛仍旧转来转去看着别人的脸,比以前更加惶恐了,好象他要弄清楚,他受到这样侮辱别人到底怎样瞧不起他。   门打开了。那个军官略一动手,指着那个骷髅头的人。   "101号房,"他说。   温斯顿身旁有人倒吸一口气。那个骷髅头的人一头栽到地上,跪在上面,双手握紧。   "同志!首长!"他叫道。"你不用把我带到那里去!我不是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吗?你还想知道什么?我没有什么不愿招供的,没有什么!你只用告诉我是什么,我都马上招供。你写下来,我就签字——什么都行!可不要带我到101号房去!"   "101号房,"那军官说。   那个人的脸本已发白,这时已变成温斯顿不相信会有的颜色,肯定无疑地是一层绿色。   "你怎么对待我都行!"他叫道。"你已经饿了我好几个星期了。把我饿到头,让我死吧。枪毙我。吊死我。判我二十五年。你们还有什么人要我招供的吗?只要说是谁,我就把你们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们。我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你们要怎样对待他。我有妻子和三个孩子。最大的还不到六岁。你可以把他们全都带来,在我面前把他们喉管割断,我一定站在这里看着。可是千万别把我带到101号房去!"   "101号房,"那军官说。   那个人焦急地一个个看着周围的其他犯人,仿佛有个主意,要把别人来当他的替死鬼。他的眼光落到了那个没有下巴颏儿的人被打烂了的脸。他猛地举起了他的瘦骨嶙峋的胳膊。   "你们应该带他去,不应该带我去!"他叫道。"你们可没有听到他们打烂了他的脸以后他说些什么。只要绘我一个机会,我就可以把他说的话全部告诉你。反党的是他,不是我。"警卫走上前一步。那个人的嗓门提高到尖叫的程度。   "你们可没有叫到他!"他又说,"电幕出了毛病。你们要的是他,不是我,快把他带定!"   那两个粗壮的警卫得俯身抓佐他的胳膊才制服他。可是就在这个当儿,他朝牢房的地上一扑,抓住墙边板凳的铁腿不放。他象畜生似的大声嚎叫。警卫抓住他身子,要把他的手指扳开,可是他紧抓住不放,气力大得惊人。他们拉了他二十秒钟左右。其他犯人安静地坐在一旁,双手交叠地放在膝上,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前方。嚎叫停止了,那个人已快没有气了。这时又是一声呼号,只是声音不同。原来那个警卫的皮靴踢断了他的一根手指。他们终于把他拽了起来。   "101号房,"那个军官说。   那个人给带了出去,走路摇摇晃晃,脑袋低垂,捧着他给踢伤的手,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那个骷髅头带走的时候是午夜,那么现在就是上午了;如果是上午,就是下午。只有温斯顿一个人,这样已有几个小时了。老是坐在狭板凳上屁股发痛,他就站起来走动走动,倒没有受到电幕的叱喝。那块面包仍在那个没下巴颏儿丢下的地方。开始时,要不去看它,真得咬紧牙关才行,但是过了一会,口渴比肚饥更难受了。他的嘴巴干燥难受,还有一股恶臭。嗡嗡的声音和苍白的灯光造成了一种昏晕的感觉,使他的脑袋感到空空如也。   他在全身骨头痛得难受的时候就站起来,可是几乎马上又坐下去,因为脑袋发晕,站不住脚。只要身体感官稍一正常,恐怖便又袭上心头。他有时抱着万一的希望,想到奥勃良和刀片。即使给他送吃的来,不可想象地里面会藏着刀片。他也依稀地想到裘莉亚。她不知在什么地方也在受苦,也许比他还厉害。她现在可能在痛得尖叫。他想:"如果我多吃些苦能救裘莉亚,我肯不肯?是的,我肯的。"但这只是个理智上的决定,因为他知道他应该如此。但他没有这种感觉。在这种地方,除了痛和痛的预感以外,你没有别的感觉。此外,你在受苦的时候,不管为了什么原因,真的能够希望痛苦再增加一些?不过这个问题目前还无法答复。   皮靴又走近了。门打了开来。奥勃良走了进来。   温斯顿要站起来。他吃惊之下,什么戒备都忘掉了。多年来第一次,他忘掉了墙上的电幕。   "他们把你也逮到了!"他叫道。   "他们早就把我逮到了,"奥勃良说,口气里略带一种几乎感到歉意的讽刺。他闪开身子,从他背后出现了一个胸围粗壮的警卫,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黑色橡皮棍。   "你是明白的,温斯顿,"奥勃良说,"别自欺欺人。你原来就明白,你一直是明白的。"   是的,他现在明白了,他一直是明白的。但没有时间去想这个。他看到的只有那个警卫手中的橡皮棍。落在什么地方都可能:脑袋顶上,耳朵尖上,胳膊上,手肘上——手肘上!他瘫了下来,一只手捧着那条挨了一棍的手肘,几乎要跪倒在地。眼前一阵昏花,什么都炸成了一片黄光。不可想象,不可想象一棍打来会造成这样的痛楚!黄光消褪了,他可以看清他们两个人低头看着他。那个警卫看到他那难受劲儿感到好笑。至少有一个问题得到了解答。不管什么原因,你无法希望增加痛苦。对于痛苦,你只能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停止。天下没有比身体上的痛苦更难受的了。   在痛苦面前,没有英雄,没有英雄。他在地上滚来滚去,一遍又一遍地这么想着,捧着他那打残了的左臂,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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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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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7 13:30:47 | 显示全部楼层
精力旺盛
      每天又要早起
      吃完早饭
       然后为第2天的早饭该吃什么而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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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7 13:3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他躺在一张好象是行军床那样的床上,不过离地面很高,而且身上好象给绑住了,使他动弹不得。比平时更强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奥勃良站在旁边,注意地低头看着他。   另外一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手中拿着打针的注射器。   即使在睁开眼睛以后,他也是慢慢地才看清周围的环境的。他有一种感觉,好象自已是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深深的海底世界,游泳游到这个房间中来的。他在下面多久,他不知道。自从他们逮捕他以来,他就没有见过白天或黑夜。而且他的记忆也不是持续的。常常有这样的时候,意识——甚至在睡觉中也有的那种意识,忽然停止了,过了一段空白间隙后才恢复,但是这一段空白间隙究竟是几天,几星期,还是不过几秒钟,就没法知道。   在手肘遭到那一击之后,噩梦就开始了。后来他才明白,当时接着发生的一切事情只不过是一场开锣戏,一种例行公事式的审讯,几乎所有犯人都要过一遍。人人都得供认各种各样的罪行——刺探情报、破坏,等等。招供不过是个形式,但拷打却是货真价实的。他给打过多少次、每次拷打多久,他都记不得了。不过每次总有五六个穿黑制服的人同时向他扑来。有时是拳头,有时是橡皮棍,有时是铁条,有时是皮靴。他常常在地上打滚,象畜生一样不讲羞耻,蜷缩着身子闪来闪去,想躲开拳打脚赐,但是这是一点也没有希望的,只会招来更多的脚踢,踢在他的肋骨上,肚子上,手肘上,腰上,腿上,下腹上,睾丸上,脊梁骨上。这样没完没了的拳打脚踢有时持续到使他觉得最残酷的、可恶的、不可原谅的事情,不是那些警卫继续打他,而是他竟无法使自己失去意识昏过去。有时候他神经紧张得还没有开始打他就大声叫喊求饶,或者一见到拔出拳头来就自动招供了各种各样真真假假的罪行。也有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什么都不招,实在痛不过时才说一言半语,或者他徒然地想来个折衷,对自已这么说:"我可以招供,但还不到时候。一定要坚持到实在忍不住痛的时候。再踢三脚,再踢两脚,我才把他们要我说的话说给他们听。"有时他给打得站不住脚,象一袋土豆似的掉在牢房里的石头地上,歇息了几个小时以后,又给带出去痛打。也有时间歇时间比较长。他记不清了,因为都是在睡梦中或昏晕中渡过的。他记得有一间牢房里有一张木板床,墙上有个架子,还有一只洗脸盆,送来的饭是热汤和面包,有时还有咖啡。他记得有个脾气乖戾的理发员来给他刮胡子剪头发,还有一个一本正经、没有感情的白衣护士来试他的脉搏,验他的神经反应,翻他的眼皮,粗糙的手指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看有没有骨头折断,在他的胳膊上打针,让他昏睡过去。   拷打不如以前频繁了,主要成了一种威胁,如果他的答复不够让他们满意就用敲打来恐吓他。拷问他的人现在已不再是穿黑制服的粗汉,而是党内知识分子,都是矮矮的小胖子,动作敏捷,目戴眼镜,分班来对付他。有时一班持续达十几个小时,究竟多久,他也弄不清楚。这些拷问他的人总是使他不断吃到一些小苦头,但是他们主要不是依靠这个。   他们打他耳光,拧他耳朵,揪他头发,要他用一只脚站着,不让他撒尿,用强烈的灯光照他的脸,一直到眼睛里流出泪水。但是这一切的目的不过是侮辱他,打垮他的辩论说理的能力。他们的真正厉害的武器还是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无休无止地无情拷问他,使他说漏了嘴,让他掉入圈套,歪曲他说的每一句话,抓住他的每一句假话和每一句自相矛盾的话,一直到他哭了起来,与其说是因为感到耻辱,不如说是因为神经过度疲劳。有时一次拷问他要哭五、六次。他们多半是大声辱骂他,稍有迟疑就扬言要把他交还给警卫去拷打。但是他们有时也会突然改变腔调,叫他同志,要他看在英社和老大哥面上,假惺惺地问他对党到底还有没有半点忠诚,改正自己做过的坏事。在经过好几小时的拷问而精疲力尽之后,甚至听到这样的软话,他也会泪涕交加。终于这种喋喋不休的盘问比警卫的拳打脚踢还要奏效,使他完全屈服。凡是要他说什么话,签什么字,他都一概遵命。他一心只想弄清楚的是他们要他招认什么。这样他好马上招认,免得吃眼前亏。他招认暗杀党的领导,散发煽动反叛的小册子,侵吞公款,出卖军事机密,从事各种各样的破坏活动。他招认早在一九六八年就是东亚国政府豢养的间谍。他招认他笃信宗教,崇拜资本主义,是个老色鬼。他招认杀了老婆,尽管他自己明白,拷问的人也明白,他的老婆还活着。他招认多年以来就同果尔德施坦因有个人联系,是个地下组织的成员。该组织包括了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把什么东西都招认,把什么人都拉下水,是很容易的事。况且,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合乎事实的。他的确是党的敌人,因为在党的眼里,思想和行为没有差别。   还有另外一种记忆,在他的脑海里互无关联地出现,好象是一幅幅的照片,照片四周一片漆黑。   他在一个牢房里,可能是黑的,也可能有亮光,因为他只看见一双眼睛。附近有一个仪器在慢慢地准确地滴嗒响着。眼睛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突然他腾空而起,跳进眼睛里,给吞噬掉了。   他给绑在一把椅子上,四周都有仪表,灯光强得耀眼。   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在观看仪表。外面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门打开了。那个蜡像一般的军官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警卫。   "101号房。"那个军官说。   白大褂没有转身。他也没有看温斯顿;他只是在看仪表。   他给推到一条很大的走廊里,有一公里宽,尽是金黄色灿烂的光,他的嗓门很高,大声笑着,招着供。他什么都招认,甚至在拷打下仍没有招出来的东西都招认了。他把他的全部生平都向听众说了,而这些听众早已知道这一切了。同他在一起的还有警卫,其他拷问者,穿白大褂的人,奥勃良,裘莉亚,却林顿先生,都一起在走廊里经过,大声哭着。   潜伏在未来的可怕的事,却给跳过去了,没有发生。一切太平无事,不再有痛楚,他的一生全部都摆了出来,得到了谅解和宽恕。   他在木板床上要坐起身来,好象觉得听到奥勃良的谈话声。在整个拷问的过程中,他虽然从来没有看见过奥勃良,但是他有这样的感觉,觉得奥勃良一直在他身旁,只是没有让他看见而已。奥勃良是这一切事情的总指挥。派警卫打他,又不让他们打死他,是奥勃良。决定什么时候该让温斯顿痛得尖叫,什么时候该让他缓一口气,什么时候该让他吃饭,什么时候该让他睡觉,什么时候该给他打针;提出问题,暗示要什么答复的,也是奥勃良。他既是拷打者,又是保护者;既是审问者,又是朋友。有一次,温斯顿记不得是在打了麻药针睡着了以后,还是正常睡着了以后,还是暂时醒来的时候,他听到耳边有人低声说:"别担心,温斯顿;你现在由我看管。我观察你已有七年。现在到了转折点。我要救你,要使你成为完人。"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奥勃良的说话声,但是这同七年以前在另外一个梦境中告诉他"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会"的说话声是同一个人的声音。   他不记得拷问是怎样结束的。有一个阶段的黑暗,接着就是他现在所在的那个牢房,或者说房间,逐渐在他四周变得清楚起来。他完全处于仰卧状态,不能移动。他的身体在每个要紧的节骨眼上都给牵制住了,甚至他的后脑勺似乎也是用什么东西抓住似的。奥勃良低头看着他,神态严肃,很是悲哀。他的脸从下面望上去,皮肤粗糙,神情憔悴,眼睛下面有好几道圈儿,鼻子到下巴颏儿有好几条皱纹。他比温斯顿所想象的要老得多了,大概五十来岁。他的手的下面有一个仪表,上面有个杠杆,仪表的表面有一圈数字。   "我告诉过你,"奥勃良说,"要是我们再见到,就是在这里。"   "是的,"温斯顿说。   奥勃良的手微动了一下,此外就没有任何别的预告,温斯顿全身突然感到一阵痛。这阵痛很怕人,因为他看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对他进行了致命的伤害。他不知道是真的这样,还是用电的效果。但是他的身体给扒拉开来,不成形状,每个关节都给慢慢地扳开了。他的额头上痛得出了汗,但是最糟糕的还是担心脊梁骨要断。他咬紧牙关,通过鼻孔呼吸,尽可能地不作出声来。   "你害怕,"奥勃良看着他的脸说,"再过一会儿有什么东西要断了。你特别害怕这是你的脊梁骨。你的心里很逼真地可以看到脊椎裂开,髓液一滴一滴地流出来。温斯顿,你现在想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温斯顿没有回答。奥勃良把仪表上的杠杆拉回去。阵痛很快消退,几乎同来时一样快。   "这还只有四十。"奥勃良说:"你可以看到,表面上的数字最高达一百。因此在我们谈话的时候,请你始终记住,我有能力随时随地都可以教你感到多痛就多痛。如果你向我说谎,或者不论想怎么样搪塞,或者甚至说的不符合你平时的智力水平,你都会马上痛得叫出来。明白吗?"   "明白了,"温斯顿说。   奥勃良的态度不象以前严厉了。他沉思地端正了一下眼镜,踱了一两步。他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很温和,有耐心。   他有了一种医生的、教员的、甚至牧师的神情,一心只想解释说服,不是惩罚。   "温斯顿,我为你操心,"他说,"是因为你值得操心。你很明白你的问题在哪里。你好多年以来就已很明白,只是你不肯承认而已。你的精神是错乱的。你的记忆力有缺陷。真正发生的事你不记得,你却使自己相信你记得那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幸而这是可以治疗的。但是你自己从来没有想法治疗过,因为你不愿意。这只需要意志上稍作努力,可是你就是不肯。即使现在,我也知道,你仍死抱住这个毛病不放,还以为这是美德。我们现在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我问你,眼前大洋国是在同哪个国家打仗?"   "我被逮捕的时候,大洋国是在同东亚国打仗。"   "东亚国。很好。大洋国一直在同东亚国打仗,是不是?"   温斯顿吸了一口气。他张开嘴巴要说话,但又没有说。   他的眼光离不开那仪表。   "要说真话,温斯顿。你的(Your)真话。把你以为你记得的告诉我。"   "我记得在我被捕前一个星期,我们还没有同东亚国打仗。我们当时同他们结着盟。战争的对象是欧亚国。前后打了四年。在这以前——"   奥勃良的手摆动一下,叫他停止。   "再举一个例子,"他说,"几年以前,你发生了一次非常严重的幻觉。有三个人,三个以前的党员叫琼斯、阿隆逊和鲁瑟福的,在彻底招供以后按叛国罪处决,而你却以为他们并没有犯那控告他们的罪。你以为你看到过无可置疑的物证,可以证明他们的口供是假的。你当时有一种幻觉,以为看到了一张照片。你还以为你的手里真的握到过这张照片。   这是这样一张照片。"   奥勃良手指中间夹着一张剪报。它在温斯顿的视野里出现了大约五秒钟。这是一幅照片,至于它是什么照片,这是毫无问题的。它就是那张照片。这是琼斯、阿隆逊、鲁瑟福在纽约一次党的会议上的照片,十一年前他曾意外见到,随即销毁了的。它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刹那,就又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但是他已看到了,毫无疑问,他已看到了!他忍着剧痛拼命想坐了起来。但是不论朝什么方向,他连一毫米都动弹不得。这时他甚至忘掉了那个仪表了。他一心只想把那照片再拿在手中,至少再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奥勃良说。   他走到屋子那一头去。对面墙上有个忘怀洞。奥勃良揭起盖子。那张薄薄的纸片就在一阵热风中卷走了;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燃而灭,化为灰烬。奥勃良从墙头那边转身回来。   "灰烬,"他说,"甚至是认不出来的灰烬,尘埃。它并不存在。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是它存在过!它确实存在!它存在记忆中。我记得它。你记得它。"   "我不记得它,"奥勃良说。   温斯顿的心一沉。那是双重思想.他感到一点也没有办法。如果他能够确定奥勃良是在说谎,这就无所谓了。但是完全有可能,奥勃良真的已忘记了那张照片。如果这样,那么他就已经忘记了他否认记得那张照片,忘记了忘记这一行为的本身。你怎么能确定这只不过是个小手法呢?也许头脑里真的会发生疯狂的错乱,使他绝望的就是这种思想。   奥勃良沉思地低着头看他。他比刚才更加象一个教师在想尽办法对付一个误入歧途但很有培养前途的孩子。   "党有一句关于控制过去的口号,"他说,"你再复述一遍。"   "'谁能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能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温斯顿顺从地复述。   "'谁能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奥勃良说,一边慢慢地点着头表示赞许。"温斯顿,那末你是不是认为,过去是真正存在过的?"   温斯顿又感到一点也没有办法。他的眼光盯着仪表。他不仅不知道什么答复——"是"还是"不是"——能使他免除痛楚;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哪一个答复是正确的。   奥勃良微微笑道:"温斯顿,你不懂形而上学。到现在为止,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所谓存在是什么意思。我来说得更加确切些。过去是不是具体存在于空间里?是不是有个什么地方,一个有具体东西的世界里,过去仍在发生着?"   "没有。"   "那么过去到底存在于什么地方呢?"   "在纪录里。这是写了下来的。"   "在纪录里。还有——?"   "在头脑里。在人的记忆里。"   "在记忆里。那末,很好。我们,党,控制全部纪录,我们控制全部记忆。因此我们控制过去,是不是?"   "但是你怎么能教人不记得事情呢?"温斯顿叫道,又暂时忘记了仪表。"它是自发的。它独立于一个人之内。你怎么能够控制记忆呢?你就没有能控制我的记忆!"   奥勃良的态度又严厉起来了。他把手放在仪表上。   "恰恰相反,"他说,"你才没有控制你的记忆。因此把你带到这里来。你到这里来是因为你不自量力,不知自重。   你不愿为神志健全付出顺从的代价。你宁可做个疯子,光棍少数派。温斯顿,只有经过训练的头脑才能看清现实。你以为现实是某种客观的、外在的、独立存在的东西。你也以为现实的性质不言自明。你自欺欺人地认为你看到了什么东西,你以为别人也同你一样看到了同一个东西。但是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不是外在的。现实存在于人的头脑中,不存在于任何其他地方。而且不存在于个人的头脑中,因为个人的头脑可能犯错误,而且反正很快就要死亡;现实只存在于党的头脑中,而党的头脑是集体的,不朽的。不论什么东西,党认为是真理就是真理。除了通过党的眼睛,是没有办法看到现实的。温斯顿,你得重新学习,这是事实。这需要自我毁灭,这是一种意志上的努力。你先要知道自卑,然后才能神志健全。"   他停了一会儿,好象要使对方深刻理解他说的话。   "你记得吗,"他继续说,"你在日记中写:'所谓自由即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   "记得,"温斯顿说。   奥勃良举起他的左手,手背朝着温斯顿,大拇指缩在后面,四个手指伸开。   "我举的是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如果党说不是四个而是五个——那么你说是多少?"   "四个。"   话还没有说完就是一阵剧痛。仪表上的指针转到了五十五。温斯顿全身汗如雨下。他的肺部吸进呼出空气都引起大声呻吟,即使咬紧牙关也压不住。奥勃良看着他,四个手指仍伸在那里。他把杠杆拉回来。不过剧痛只稍微减轻一些。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指针到了六十。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四个!我还能说什么?四个!"   指针一定又上升了,但是他没有去看它。他的眼前只见到那张粗犷的严厉的脸和四个手指。四个手指在他眼前象四根大柱,粗大,模糊,仿佛要抖动起来,但是毫无疑向地是四个。   "多少手指,温斯顿?"   "四个!快停下来,快停下来!你怎么能够这样继续下去?四个!四个!"   "多少手指,温斯顿?"   "五个!五个!五个!"   "不,温斯顿,这没有用。你在说谎。你仍认为是四个,到底多少?"   "四个!五个!四个!你爱说几个就是几个。只求你马上停下来,别再教我痛了!"   他猛的坐了起来,奥勃良的胳膊围着他的肩膀。他可能有一两秒钟昏了过去。把他身体绑住的带子放松了。他觉得很冷,禁不住打寒战,牙齿格格打颤,面颊上眼泪滚滚而下。他象个孩子似的抱着奥勃良,围着他肩膀上的粗壮胳膊使他感到出奇的舒服。他觉得奥勃良是他的保护人,痛楚是外来的,从别的来源来的,只有奥勃良才会救他免于痛楚。   "你学起来真慢,温斯顿,"奥勃良温和地说。   "我有什么办法?"他口齿不清地说,"我怎么能不看到眼前的东西呢?二加二等于四呀。"   "有时候是四,温斯顿。但有时候是五。有时候是三。   有时候三、四、五全是。你得再努力一些。要神志健全,不是容易的事。"   他把温斯顿放到床上躺下。温斯顿四肢上缚的带子又紧了,不过这次痛已减退,寒战也停止了,他只感到软弱无力,全身发冷。奥勃良点头向穿自大褂的一个人示意,那人刚才自始至终呆立不动,这时他弯下身来,仔细观看温斯顿的眼珠,试了他的脉搏,听了他的胸口,到处敲敲摸摸,然后向奥勃良点一点头。   "再来,"奥勃良说。   温斯顿全身一阵痛,那指针一定升高到了七十,七十五。这次他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手指仍在那里,仍旧是四个。现在主要的是把痛熬过去。他不再注意到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哭。痛又减退了。他睁开眼睛。奥勃良把杠杆拉了回来。   "多少手指,温斯顿?"   "四个。我想是四个。只要能够,我很愿意看到五个。   我尽量想看到五个。"   "你究竟希望什么;是要我相信你看到五个,还是真正要看到五个?"   "真正要看到五个。"   "再来,"奥勃良说。   指针大概升到了八十——九十。温斯顿只能断断续续地记得为什么这么痛。在他的紧闭的眼皮后面,手指象森林一般,似乎在跳舞,进进出出,互相叠现。他想数一下,他也不记得为什么。他只知道要数清它们是不可能的,这是由于神秘地,四就是五,五就是四。痛又减退了。他睁开眼睛,发现看到的仍是原来的东西。无数的手指,象移动的树木,仍朝左右两个方向同时移动着,互相交叠。他又闭上了眼。   "我举起的有几个手指,温斯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再下去,就会把我痛死的。   四个,五个,六个——说老实话,我不知道。"   "好一些了,"奥勃良说。   一根针刺进了温斯顿的胳膊。就在这当儿,一阵舒服的暖意马上传遍了他的全身。痛楚已全都忘了。他睁开眼,感激地看着奥勃良。一看到他的粗犷的、皱纹很深的脸,那张丑陋但是聪明的脸,他的心感到一阵酸。要是他可以动弹,他就拿伸出手去,放在奥勃良的胳膊上。他从来没有象现在那样这么爱他,这不仅因为他停止了痛楚。归根结底,奥勃良是友是敌,这一点无关紧要的感觉又回来了。奥勃良是个可以同他谈心的人。也许,你与其受人爱,不如被人了解更好一些。奥勃良折磨他,快到了神经错乱的边缘,而且有一阵子几乎可以肯定要把他送了命。但这没有关系。按那种比友谊更深的意义来说,他们还是知己。反正有一个地方,虽然没有明说,他们可以碰头好好谈一谈。奥勃良低头看着他,他的表情说明,他的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他开口说话时,用的是一种随和的聊天的腔调。   "你知道你身在什么地方吗,温斯顿?"他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猜得出来。在友爱部。"   "你知道你在这里已有多久了吗?"   "我不知道。几天,几星期,几个月——我想已有几个月了。"   "你认为我们为什么把人带到这里来?"   "让他们招供。"   "不,不是这个原因。再试一试看。"   "惩罚他们。"   "不是!"奥勃良叫道。他的声音变得同平时不一样了,他的脸色突然严厉起来,十分激动。"不是!不光是要你们招供,也不光是要惩罚你们。你要我告诉你为什么把你们带到这里来吗?是为了给你们治病。是为了使你神志恢复健全!   温斯顿,你要知道,凡是我们带到这里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治好走的。我们对你犯的那些愚蠢罪行并不感到兴趣。党对表面行为不感兴趣,我们关心的是思想。我们不单单要打败敌人,我们要改造他们。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他俯身望着温斯顿。因为离得很近,他的脸显得很大,从下面望上去,丑陋得怕人。此外,还充满了一种兴奋的表情,紧张得近乎疯狂。温斯顿的心又一沉。他恨不得钻到床底下去。他觉得奥勃良一时冲动之下很可能扳动杠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奥勃良转过身去,踱了一两步,又继续说,不过不象刚才那么激动了:"你首先要明白,在这个地方,不存在烈士殉难问题。   你一定读到过以前历史上的宗教迫害的事。在中世纪里,发生过宗教迫害。那是一场失败。它的目的只是要根除异端邪说,结果却巩固了异端邪说。它每烧死一个异端分子,就制造出几千个来。为什么?因为宗教迫害公开杀死敌人,在这些敌人还没有悔改的情况下就把他们杀死,因为他们不肯悔改而把他们杀死。他们所以被杀是因为他们不肯放弃他们的真正信仰。这样,一切光荣自然归于殉难者,一切羞耻自然归于烧死他们的迫害者。后来,在二十世纪,出现了集权主义者,就是这样叫他们的。他们是德国的纳粹分子和俄国的共党分子。俄国人迫害异端邪说比宗教迫害还残酷。他们自以为从过去的错误中汲取了教训;不过他们有一点是明白的,绝不能制造殉难烈士。他们在公审受害者之前,有意打垮他们的人格尊严。他们用严刑拷打,用单独禁闭,把他们折磨得成为匍匐求饶的可怜虫,什么罪名都愿意招认,辱骂自己,攻击别人来掩蔽自已。但是过了几年之后,这种事情又发生了。死去的人成了殉难的烈士,他们的可耻下场遗忘了。再问一遍为什么是这样?首先是因为他们的供词显然是逼出来的,是假的。我们不再犯这种错误。在这里招供的都是真的。我们想办法做到这些供词是真的。而且,尤其是,我们不让死者起来反对我们,你可别以为后代会给你昭雪沉冤。后代根本不会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你在历史的长河中消失得一干二净。我们要把你化为气体,消失在太空之中。   你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登记簿上没有你的名字,活人的头脑里没有你的记忆。不论过去和将来,你都给消灭掉了。你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么为什么要拷打我呢?温斯顿想,心里感到一阵怨恨。   奥勃良停下了步,好象温斯顿把这想法大声说了出来一样。   他的丑陋的大脸挪了近来,眼睛眯了一些。   "你在想,"他说,"既然我们要把你彻底消灭掉,使得不论你说的话或做的事再也无足轻重——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还不厌其烦地要先拷问你?你是不是这样想?"   "是的,"温斯顿说。   奥勃良微微一笑道,"温斯顿,你是白玉上的瑕疵。你是必须擦去的污点。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过,我们同过去的迫害者不同吗?我们不满足于消极的服从,甚至最奴颜婶膝的服从都不要。你最后投降,要出于你自己的自由意志。我们并不因为异端分子抗拒我们才毁灭他;只要他抗拒一天,我们就不毁灭他。我们要改造他,争取他的内心,使他脱胎换骨。我们要把他的一切邪念和幻觉都统统烧掉;我们要把他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来,不仅仅是在外表上,而且是在内心里真心诚意站到我们这一边来。我们在杀死他之前也要把他改造成为我们的人。我们不能容许世界上有一个地方,不论多么隐蔽,多么不发生作用,居然有一个错误思想存在。甚至在死的时候,我们也不容许有任何脱离正规的思想。在以前,异端分子走到火刑柱前去时仍是一个异端分子,宣扬他的异端邪说,为此而高兴若狂。甚至俄国清洗中的受害者在走上刑场挨枪弹之前,他的脑壳中也可以保有反叛思想。但是我们却要在粉碎那个脑壳之前把那脑袋改造完美。以前的专制暴政的告诫是'你干不得'。集权主义的告诫是'你得干'。我们则是'你得是'。我们带到这里来的人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反对我们。每个人都洗得一干二净。甚至你相信是无辜的那三个可怜的卖国贼——琼斯、阿隆逊和鲁瑟福——我们最后也搞垮了他们。我亲身参加过对他们的拷问。我看到他们慢慢地软了下来,爬在地上,哀哭着求饶。我们拷问完毕时,他们已成了行尸走肉。除了后悔自己的错误和对老大哥的爱戴以外,他们什么也没有剩下了。看到他们怎样热爱他,真是很感动人。他们要求马上枪毙他们,可以在思想还仍清白纯洁的时候趁早死去。"   他的声音几乎有了一种梦境的味道。他的脸上仍有那种兴奋、热情得发疯的神情。温斯顿想,他这不是假装的;他不是伪君子;他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最使温斯顿不安的是,他意识到自己的智力的低下。他看着那粗笨然而文雅的身躯走来走去,时而进入时而退出他的视野里。奥勃良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一个比他大的人。凡是他曾经想到过或者可能想到的念头,奥勃良无不都早巳想到过,研究过,批驳过了。他的头脑包含了温斯顿的头脑。但是既然这样,奥勃良怎么会是疯狂的呢?那么发疯的就一定是他,温斯顿自己了。奥勃良停下来,低头看他。他的声音又严厉起来了。   "别以为你能够救自己的命,温斯顿,不论你怎么彻底向我们投降。凡是走上歧途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幸免。即使我们决定让你寿终,你也永远逃不脱我们。在这里发生的事是永远的。你事先必须了解。我们要打垮你,打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你碰到的事情,即使你活一千年,你也永远无法从中恢复过来。你不再可能有正常人的感情。你心里什么都成了死灰。你不再可能有爱情、友谊、生活的乐趣、欢笑、好奇、勇气、正直。你是空无所有。我们要把你挤空,然后再把我们自己填充你。"   他停下来,跟穿白大褂的打个招呼。温斯顿感到有一件很重的仪器放到了他的脑袋下面。奥勃良坐在床边,他的脸同温斯顿的脸一般高。   "三千,"他对温斯顿头上那个穿白大褂的说。   有两块稍微有些湿的软垫子夹上了温斯顿的太阳穴。他缩了一下,感到了一阵痛,那是一种不同的痛。奥勃良把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叫他放心,几乎是很和善。   "这次不会有伤害的,"他说,"把眼睛盯着我。"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阵猛烈的爆炸,也可以说类似爆炸,但弄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声音。肯定发出了一阵闪光,使人睁不开眼睛。温斯顿没有受到伤害,只是弄得精疲力尽。   他本来已经是仰卧在那里,但是他奇怪地觉得好象是给推到这个位置的。一种猛烈的无痛的打击,把他打翻在那里。他的脑袋里也有了什么变化。当他的瞳孔恢复视力时,他仍记得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也认得看着他的那张脸;但是不知在什么地方,总有一大片空白,好象他的脑子给挖掉了一大块。   "这不会长久,"奥勃良说,"看着我回答,大洋国同什么国家在打仗?"   温斯顿想了一下。他知道大洋国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自己是大洋国的公民。他也记得欧亚国和东亚国。但谁同谁在打仗,他却不知道。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在打仗。   "我记不得了。"   "大洋国在同东亚国打仗。你现在记得吗?"   "记得。"   "大洋国一直在同东亚国打仗。自从你生下来以后,自从党成立以来,自从有史以来,就一直不断地在打仗,总是同一场战争。你记得吗?"   "记得。"   "十一年以前,你造了一个关于三个因叛国而处死的人的神话。你硬说自己看到过一张能够证明他们无辜的纸片。   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纸片。这是你造出来的,你后来就相信了它。你现在记得你当初造出这种想法的时候吧?"   "记得。"·"我现在把手举在你的面前。你看到五个手指。你记得吗?"   "记得。"   奥勃良举起左手的手指,大拇指藏在手掌后面。   "现在有五个手指。你看到五个手指吗?"   "是的。"   而且他的确在刹那间看到了,在他的脑海中的景象还没有改变之前看到了。他看到了五个手指,并没有畸形。接着一切恢复正常,原来的恐惧、仇恨、迷惑又袭上心来。但是有那么一个片刻——他也不知道多久,也许是三十秒钟——的时间里,他神志非常清醒地感觉到,奥勃良的每一个新的提示都填补了一片空白,成为绝对的真理,只要有需要的话,二加二可以等于三,同等于五一样容易。奥勃良的手一放下,这就消失了,他虽不能恢复,但仍旧记得,就象你在以前很久的某个时候,事实上是个完全不同的人的时候,有个栩栩如生的经历,现在仍旧记得一样。   "你现在看到,"奥勃良说,"无论如何这是办得到的。"   "是的,"温斯顿说。   奥勃良带着满意的神情站了起来。温斯顿看到他的左边的那个穿白大褂的人打破了一只安瓿,把注射器的柱塞往回抽。奥勃良脸上露出微笑,转向温斯顿。他重新整了一整鼻梁上的眼镜,动作一如以往那样。   "你记得曾经在日记里写过,"他说,"不管我是友是敌,都无关重要,因为我至少是个能够了解你并且可以谈得来的人?你的话不错。我很喜欢同你谈话。你的头脑使我感到兴趣。它很象我自已的头脑,只不过你是精神失常的。在结束这次谈话之前,你如果愿意,可以向我提几个问题。"   "任何问题?"   "任何问题。"他看到温斯顿的眼光落在仪表上。"这已经关掉了。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你们把裘莉亚怎样了?"温斯顿问。   奥勃良又微笑了。"她出卖了你,温斯顿。马上——毫无保留。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这样快投过来的。你如再见到她,已很难认出来了。她的所有反叛精神、欺骗手法、愚蠢行为、肮脏思想——都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得到了彻底的改造,完全符合课本的要求。"   "你们拷打了她。"   奥勃良对此不予置答。"下一个问题,"他说。   "老大哥存在吗?"   "当然存在。有党存在,就有老大哥存在,他是党的化身。"   "他也象我那样存在吗?"   "你不存在,"奥勃良说。   他又感到了一阵无可奈何的感觉袭心。他明白,也不难想象,那些能够证明自己不存在的论据是些什么;但是这些论据都是胡说八道,都是玩弄词句。"你不存在"这句话不是包含着逻辑上的荒谬吗?但是这么说有什么用呢?他一想到奥勃良会用那些无法争辩的、疯狂的论据来驳斥他,心就感到一阵收缩。   "我认为我是存在的,"他懒懒地说,"我意识到我自己的存在。我生了下来,我还会死去。我有胳膊有腿。我占据一定的空间。没有别的实在东西能够同时占据我所占据的空间。在这个意义上,老大哥存在吗?"   "这无关重要。他存在。"   "老大哥会死吗?"   "当然不会。他怎么会死?下一个问题。"   "兄弟会存在吗?"   "这,温斯顿,你就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把你对付完了以后,如果放你出去,即使你活到九十岁,你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只要你活一天,这个问题就-天是你心中没有解答的谜。"   温斯顿默然躺在那里。他的胸脯起伏比刚才快了一些。   他还没有提出他心中头一个想到的问题。他必须提出来,可是他的舌头好象说不出声来了。奥勃良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甚至他的眼镜片似乎也有了嘲讽的色彩。温斯顿心里想,他很明白,他很明白我要问的是什么!想到这里,他的话就冲出口了。   "101号房里有什么?"   奥勃良脸上的表情没有变。他挖苦地回答:"你知道101号房里有什么,温斯顿。人人都知道101号房里有什么。",他向穿白大褂的举起一个手指。显然谈话结束了。一根针刺进了温斯顿的胳膊。他马上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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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7 13:3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你的改造分三个阶段,"奥勃良说,"学习、理解、接受。现在你该进入第二阶段了。"   温斯顿又是仰卧在床上。不过最近绑带比较松了。他仍给绑在床上,不过膝盖可以稍作移动,脑袋可以左右转动,从手肘以下,可以举起手来。那个仪表也不那么可怕了。只要他脑筋转得快一些,就可以避免吃苦头。主要是在他脑筋不灵的时候,奥勃良才扳杠杆。有时他们谈一次话没有用过一次仪表。他记不得他们已经谈过几次了。整个过程似乎拖得很长,时间也无限,可能有好几个星期,每次谈话与下次谈话之间有时可能间隔几天,有时只有一两小时。   "你躺在那里,"奥勃良说,"你常常纳闷,而且你甚至问过我,为什么友爱部要在你身上化这么多的时间,费这么大的劲。当初你自由的时候,你也因基本上同样的问题而感到不解。你能够理解你所生活的社会的运转,但是你不理解它的根本动机。你还记得你曾经在日记上写过,'我知道方法;但我不知道原因?'就是在你想'原因'的时候,你对自己神志是否健全产生了怀疑。你已经读了那本书,果尔德施坦团的书,至少读过它的一部分。它有没有告诉你一些你原来不知道的东西?"   "你读过吗?"温斯顿问。   "是我写的。这是说,是我参加合写的。你也知道,没有一本书是单个人写的。"   "书里说的是不是真实的?"   "作为描写,是真实的。但它所提出的纲领是胡说八道。   秘密积累知识,逐渐扩大启蒙,最后发生无产阶级造反,推翻党。你不看也知道它要这样说。这都是胡说八道。无产阶级永远不会造反,一千年,一百万年也不会。他们不能造反。我无需把原因告诉你;你自己已经知道了。如果你曾经梦想过发生暴力起义,那你就抛弃这个梦想吧。没有办法推翻党。党的统治是永远的。把这当作你的思想的出发点。"   他向床边走近一些。"永远这样!"他重复说。"现在再回到'方法'和'原因'问题上来。你很了解党维持当权的'方法'。   现在请告诉我,我们要坚持当权的'原因'。我们的动机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当权?说吧,"他见温斯顿沉默不语就说。   但是温斯顿还是继续沉默了一两分钟。他感到一阵厌倦。奥勃良的脸上又隐隐出现了一种狂热的神情。他知道奥勃良会说些什么: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要当权,而只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它要权力是因为群众都是软弱的、怯懦的可怜虫,既不知如何运用自由,也不知正视真理,必须由比他们强有力的人来加以统治,进行有计划的哄骗。人类面前的选择是自由或幸福,对大多数人类来说,选择幸福更好一些。党是弱者的永恒监护人,是为了使善可能到来才作恶的一个专心一致的派系,为了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幸福。温斯顿心里想,可怕的是,奥勃良这么说的时候,他就会相信他。你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奥勃良什么都知道。   比温斯顿好过一千倍,他知道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类生活堕落到了什么程度,党用什么谎话和野蛮手段使他们处在那种地位。他完全明白的这一切,加以权衡,但这都无关重要,因为为了最终目的,一切手段都是正当的。温斯顿心里想,对于这样一个疯子,他比你聪明,他心平气和地听了你的论点,但是仍坚持他的疯狂,你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好处而统治我们,"他软弱地说,"你们认为人类不能自己管理自己,因此——"   他惊了一下,几乎要叫出声来。他的全身一阵痛。奥勃良扳了杠杆,仪表的指针升到了三十五。   "真愚蠢,温斯顿,真愚蠢!"他说。"按你的水平,你不应该说这么一句话。"   他把杠杆扳回来,继续说:"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我的问题的答复是什么。答复是:党要当权完全是为了它自己。我们对别人的好处并没有兴趣。我们只对权力有兴趣。不论财富、奢侈、长寿或者幸福,我们都没有兴趣,只对权力,纯粹的权力有兴趣。纯粹的权力是什么意思,你马上就会知道。我们与以往的所有寡头政体都不同,那是在于我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有其他寡头政治家,即使那些同我们相象的人,也都是些懦夫和伪君子。德国的纳粹党人和俄国的共产党人在方法上同我们很相象,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动机。他们假装,或许他们甚至相信,他们夺取权力不是出于自愿,只是为了一个有限的时期,不久就会出现一个人人都自由平等的天堂。   我们可不是那样。我们很明白,没有人会为了废除权力而夺取权力。权力不是手段,权力是目的。建立专政不是为了保卫革命;反过来进行革命是为了建立专政。迫害的目的是迫害。拷打的目的是拷打。权力的目的是权力。现在你开始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奥勃良的疲倦的脸象以往一样使温斯顿感到很触目。这张脸坚强、肥厚、残忍,充满智慧,既有激情,又有节制,使他感到毫无办法,但是这张脸是疲倦的脸。眼眶下面有皱纹,双颊的皮肉松弛。奥勃良俯在他的头上,有意让他久经沧桑的脸移得更近一些。   "你在想,"他说,"我的脸又老又疲倦。你在想,我在侈谈权力,却没有办法防止我自己身体的衰老。温斯顿,难道你不明白,个人只是一个细胞?一个细胞的衰变正是机体的活力。你把指甲剪掉的时候难道你就死了吗?"   他从床边走开,又开始来回踱步,一只手放在口袋里。   "我们是权力的祭师,"他说,"上帝是权力。不过在目前,对你来说,权力不过是个字眼。现在你应该对权力的含义有所了解。你必须明白的第一件事情是,权力是集体的。   个人只是在停止作为个人的时候才有权力。你知道党的口号'自由即奴役'。你有没有想到过这句口号是可以颠倒过来的?奴役即自由。一个人在单独和自由的时候总是要被打败的。所以必然如此,是因为人都必死,这是最大的失败。但是如果他能完全绝对服从,如果他能摆脱个人存在,如果他能与党打成一片而做到他就是党,党就是他,那么他就是全能的、永远不朽。你要明白的第二件事情是,所谓权力乃是对人的权力,是对身体,尤其是对思想的权力,对物质——你们所说的外部现实——的权力并不重要。我们对物质的控制现在已经做到了绝对的程度。"   温斯顿一时没有去注意仪表。他猛地想坐了起来,结果只是徒然感到一阵痛而已。   "但是你怎么能够控制物质呢?"他叫出声来道。"你们连气候或者地心吸力都还没法控制。而且还有疾病、痛苦、死亡——"   奥勃良摆一摆手,叫他别说话。"我们所以能够控制物质,是因为我们控制了思想。现实存在于脑袋里。温斯顿,你会慢慢明白的。我们没有做不到的事情。隐身、升空——什么都行。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象肥皂泡一样,在这间屋子里飘浮起来。我不愿意这么做是因为党不愿意我这么做。这种十九世纪式的自然规律观念,你必须把它们丢掉。自然规律是由我们来规定的。"   "但是你们并没有!你们甚至还没有成为地球的主人!   不是还有欧亚国和东亚国吗?你们还没有征服它们?"   "这无关重要。到了合适的时候都要征服。即使不征服,又有什么不同?我们可以否定它们的存在。大洋国就是世界。"   "但是世界本身只是一粒尘埃。而人是渺小的——毫无作为。人类存在多久了?有好几百万年地球上是没有人迹的。"   "胡说八道。地球的年代同人类一样长久,一点也不比人类更久。怎么可能比人类更久呢?除了通过人的意识,什么都不存在。"   "但是岩石里尽是已经绝迹的动物的骨骼化石——在人类出现以前很久在地球上生活过猛犸、柱牙象和庞大的爬行动物。"   "你自己看到过这种骨骼化石吗,温斯顿?当然没有。   这是十九世纪生物学家捏造出来的。在人类出现以前什么都不存在。在人类绝迹后——如果人类有一天会绝迹的话——也没有什么会再存在。在人类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存在。"   "但是整个宇宙是在我们之外。看那星星!有些是在一百万光年之外。它们在我们永远及不到的地方。"   "星星是什么?"奥勃良冷淡地说。"它们不过是几公里以外的光点。我们只要愿意就可以到那里。我们也可以把它们抹掉。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和星星绕地球而转。"   温斯顿又挣扎了一下。这次他没有说什么。奥勃良继续说下去,好象在回答对方说出来的反对意见。   "为了一定目的,这话当然是不确的。比如我们在大海上航行的时候,或者在预测日食月食的时候,我们常常发现,假设地球绕太阳而转,星星远在亿万公里之外,这样比较方便。但这又怎样呢?难道你以为我们不能创造一种双重的天文学体系吗?星星可以近,也可以远,视我们需要而定。你以为我们的数学家做不到这一点吗?难道你忘掉了双重思想?"   温斯顿在床上一缩。不论他说什么,对方迅速的回答就象给他打了一下闷棍一样。但是他知道自己明白他是对的。   认为你自己思想以外不存在任何事物,这种想法肯定是有什么办法能够证明是不确的。不是早已揭露过这是一种谬论吗?甚至还有一个名称,不过他已记不起来了。奥勃良低头看着温斯顿,嘴角上飘起一丝嘲意。   "我告诉过你,温斯顿,"他说,"形而上学不是你的所长。你在想的一个名词叫唯我论。可是你错了。这不是唯我论。这是集体唯我论。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的一回事,可以说是相反的一回事。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他又换了口气说。"真正的权力,我们日日夜夜为之奋战的权力,不是控制事物的权力,而是控制人的权力。"他停了下来,又恢复了一种教训聪颖儿童的教师神情:"温斯顿,一个人是怎样对另外一个人发挥权力的?"   温斯顿想了一想说:"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   "说得不错。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光是服从还不够。   他不受苦,你怎么知道他在服从你的意志,不是他自己的意志?权力就在于给人带来痛苦和耻辱。权力就在于把人类思想撕得粉碎,然后按你自己所选择的样子把它再粘合起来。那么,你是不是开始明白我们要创建的是怎样一种世界?这种世界与老派改革家所设想的那种愚蠢的、享乐主义的乌托邦正好相反。这是一个恐惧、叛卖、折磨的世界,一个践踏和被践踏的世界,一个在臻于完善的过程中越来越无情的世界。   我们这个世界里,所谓进步就是朝向越来越多痛苦的进步。   以前的各种文明以建筑在博爱和正义上相标榜。我们建筑在仇恨上。在我们的世界里,除了恐惧、狂怒、得意、自贬以外,没有别的感情。其他一切都要摧毁。我们现在已经摧毁了革命前遗留下来的思想习惯。我们割断了子女与父母、人与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联系;没有人再敢信任妻子、儿女、朋友。而且在将来,不再有妻子或朋友。子女一生下来就要脱离母亲,好象蛋一生下来就从母鸡身边取走一样、性的本能要消除掉。生殖的事要弄得象发配给证一样成为一年一度的手续形式。我们要消灭掉性的快感。我们的神经病学家正在研究这个问题。除了对党忠诚以外,没有其他忠诚。   除了爱老大哥以外,没有其他的爱。除了因打败敌人而笑以外,没有其他的笑。不再有艺术,不再有文学,不再有科学。我们达到万能以后就不需要科学了。美与丑中再有区别。不再有好奇心,不再有生命过程的应用。一切其他乐趣都要消灭掉。但是,温斯顿,请你不要忘了,对于权力的沉醉,却永远存在,而且不断地增长,不断地越来越细腻。每时每刻,永远有胜利的欢悦,践踏束手待毙的敌人的快感。   如果你要设想一幅未来的图景,就想象一只脚踩在一张人脸上好了——永远如此。"   他停了下来等温斯顿说话。温斯顿又想钻到床底下去。   他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脏似乎冰冻住了。奥勃良继续说:"请记住,这是永远如此。那张脸永远在那里给你践踏。   异端分子、社会公敌永远在那里,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败他们,羞辱他们。你落到我们手中以后所经历的一切,会永远继续下去,而且只有更厉害。间谍活动、叛党卖国、逮捕拷打、处决灭迹,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完。这个世界不仅是个胜利的世界,也同样是个恐怖的世界。党越有力量,就越不能容忍;反对力量越弱,专制暴政就越严。果尔德施坦因及其异端邪说将永远存在。他们无时无刻不受到攻击、取笑、辱骂、唾弃,但是他们总是仍旧存在。我在这七年中同你演出的这出戏将一代又一代永远一而再再而三地演下去,不过形式更加巧妙而已。我们总是要把异端分子提到这里来听我们的摆布,叫痛求饶,意气消沉,可卑可耻,最后痛悔前非,自动地爬到我们脚下来。这就是我们在制造的一个世界,温斯顿。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的世界,没完没了地压迫着权力的神经。我可以看出,你已经开始明白这个世界将是什么样子。但是到最后,你会不止明白而已。你还会接受它,欢迎它,成为它的一部分。"   温斯顿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些,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不能这样!"   "温斯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可能创造一个象你刚才介绍的那样的世界,这是梦想,不可能实现。"   "为什么?"   "因为不可能把文明建筑在恐惧、仇恨和残酷上。这种文明永远不能持久。"   "为什么不能?"   "它不会有生命力。它会分崩离析。它会自找毁灭。"   "胡说八道。你以为仇恨比爱更消耗人的精力。为什么会是这样?即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假定我们就是要使自已衰亡得更快。假定我们就是要加速人生的速度,使得人满三十就衰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难道不明白,个人的死不是死?党是永生不朽的?"   象刚才一样,一番话把温斯顿说得哑口无言。此外,他也担心,如果他坚持己见,奥勃良会开动仪表。但是他又不能沉默不语。于是他有气无力地又采取了攻势,只是没有什么强有力的论据,除了对奥勃良刚才的一番话感到说不出来的惊恐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后盾。   "我不知道——我也不管。反正你们会失败的。你们会遭到打败的。生活会打败你们。"   "我们控制着生活的一切方面,温斯顿。你在幻想,有什么叫做人性的东西,会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而感到愤慨,起来反对我们。但是人性是我们创造的。人的伸缩性无限大。你也许又想到无产阶级或者奴隶会起来推翻我们。快别作此想。他们象牲口一样一点也没有办法。党就是人性。其他都是外在的——无足轻重。"   "我不管。他们最后会打败你们。他们迟早会看清你们的面目,那时他们会把你们打得粉碎。"   "你看到什么迹象能说明这样的事情快要发生了吗?或者有什么理由吗?"   "没有。但是我相信。我知道你们会失败。宇宙之中反正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精神,还是原则——是你们所无法胜过的。"   "你相信上帝吗,温斯顿?"   "不相信。"   "那么那个会打败我们的原则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人的精神。"   "你认为自已是个人吗?"   "是的。"   "如果你是人,温斯顿,那你就是最后一个人了。你那种人已经绝迹;我们是后来的新人。你不明白你是孤家寡人?你处在历史之外,你不存在。"他的态度改变了,口气更加严厉了:"你以为我们撒谎,我们残酷,因此你在精神上比我们优越?"   "是的,我认为我优越。"   奥勃良没有说话。有另外两个声音在说话。过了一会儿,温斯顿听出其中一个声音就是他自己的声音。那是他参加兄弟会那个晚上同奥勃良谈话的录音带。他听到他自己答应要说谎、盗窃、伪造、杀人、鼓励吸毒和卖淫、散布梅毒、向孩子脸上浇镪水。奥勃良做了一个小手势,似乎是说不值得放这录音。他于是关上电门,说话声音就中断了。   "起床吧,"他说。   绑带自动松开,温斯顿下了地,不稳地站起来。   "你是最后一个人,"奥勃良说。"你是人类精神的监护人。你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把衣服脱掉。"   温斯顿把扎住工作服的一根绳子解开。拉练早已取走了。他记不得被捕以后有没有脱光过衣服。工作服下面,他的身上是些肮脏发黄的破片,勉强可以看出来原来是内衣。   他把它们脱下来扔到地上时,看到屋子那头有一个三面镜。   他走过去,半路上就停住了。嘴里不禁惊叫出声。   "过去,"奥勃良说,"站在两面镜子中间,你就也可以看到侧面。"   他停下来是因为他吓坏了。他看到一个死灰色的骷髅一样的人体弯着腰向他走近来。样子非常怕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这人就是他自己。他走得距镜子更近一些。那人的脑袋似乎向前突出,那是因为身子佝偻的缘故。他的脸是个绝望无援的死囚的脸,额角高突,头顶光秃,尖尖的鼻子,沉陷的双颊,上面两只眼睛却灼灼发亮,凝视着对方。   满脸都是皱纹,嘴巴塌陷。这毫无疑问是他自己的脸,但是他觉得变化好象比他内心的变化更大。它所表现的感情不是他内心感到的感情。他的头发已有一半秃光了,他起先以为自已头发也发白了,但是发白的是他的头皮。除了他的双手和脸上一圈以外,他全身发灰,污秽不堪。污垢的下面到处还有红色的疮疤,脚踝上的静脉曲张已溃疡成一片,皮肤一层一层掉下来。但是最吓人的还是身体羸弱的程度。胸口肋骨突出,与骷髅一样,大腿瘦得还不如膝盖粗。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奥勃良叫他看一看侧面。他的脊梁弯曲得怕人。瘦骨嶙嶙的双肩向前弯着。胸口深陷,皮包骨的脖子似乎吃不消脑袋的重压。如果叫他猜,他一定估计这是一个患有慢性痼疾的六十老翁的躯体。   "你有时想,"奥勃良说,"我的脸——核心党党员的脸——老而疲惫。你对自己的脸有什么想法?"   他抓住温斯顿,把他转过身来正对着自己。   "你瞧瞧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他说。"你瞧瞧自已身上的这些污垢!你脚趾缝中的污垢。你脚上的烂疮。你知道自己臭得象头猪吗?也许你已经不再注意到了。瞧你这副消瘦的样子。你看到吗?你的胳膊还不如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合拢来的圈儿那么粗。我可以把你的脖子掐断,同折断一根胡萝卜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你知道吗,你落到我们手中以后已经掉了二十五公斤?甚至你的头发也一把一把地掉。瞧!"他一揪温斯顿的头发,就掉下一把来。"张开嘴。还剩九颗、十颗、十一颗牙齿。你来的时候有几颗?剩下的几颗随时可掉。瞧!"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有力地板住温斯顿剩下的一颗门牙。   温斯顿上颚一阵痛。奥勃良已把那颗门牙扳了下来,扔在地上。   "你已经在烂掉了,"他说,"你已经在崩溃了。你是什么?一堆垃圾。现在再转过去瞧瞧镜子里面。你见到你面前的东西吗?那就是最后的一个人。如果你是人,那就是人性。把衣服穿上吧。"   温斯顿手足迟钝地慢慢把衣服穿上。他到现在为止都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这么瘦弱。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落在这个虎穴里一定比他所想象的时间还要久。他把这些破烂衣服穿上身后,对于自己被糟蹋的身体不禁感到一阵悲痛。他突然坐在床边的一把小板凳上放声哭了起来。他明知自已极不雅观,破布包扎的一把骨头佐了裘莉亚。他有什么东西在拷打之下没有说出来呢?他把他所知道的有关她的情况告诉了他们:她的习惯、她的性格、她过去的生活;他极其详细地交代了他们幽会时所发生的一切、相互之间所说的话、黑市买卖、通奸、反党的密谋——一切的一切!然而,按照他的本意所用的词来说,他没有出卖她。   他没有停止爱她;他对她的感情依然如旧。奥勃良明白他的意思,不需要任何解释。   "告诉我,"他问道,"他们什么时候枪毙我?"   "可能要过很久,"奥勃良说,"你是个老大难问题。不过不要放弃希望。迟早一切总会治愈的。最后我们就会枪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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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7 13:31: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他好多了。他一天比一天胖起来,一无比一天强壮起来,只是很难区分这一天与下一天而已。   白色的光线和嗡嗡的声音一如既往,不过牢房比以前稍为舒服了一些。木板床上有了床垫,还有个枕头,床边有把板凳可以坐一坐。他好]给他洗了一个澡,可以过一阵子用铝盆擦洗一下身子。他们甚至送温水来给他洗。他们给他换了新内衣和一套干净的工作服。他们在静脉曲张的疮口上抹了清凉的油膏。他们把剩下的坏牙都拔了,给他镶了全部假牙。   这么过了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如果他有兴趣的话,现在有办法计算时间了,因为他们定时给他送吃的来。他估计,每二十四小时送来三顿饭;有时他也搞不清送饭来的时间是白天还是夜里,伙食好得出奇,每三顿总有一顿有肉。   有一阵子还有香烟。他没有火柴,但是送饭来的那个从来不说话的警卫给他点了火。他第一次抽烟几乎感到恶心要吐,但还是吸了下去,每餐以后吸半支,一盒烟吸了好多天。   他们给他一块白纸板,上面系着一支铅笔。起初他没有用它。他醒着的时候也完全麻木不动。他常常吃完一餐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下一餐,有时睡了过去,有时昏昏沉沉,连眼皮也懒得张开。他早已习惯在强烈的灯光照在脸上的情况下睡觉了。这似乎与在黑暗中睡觉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梦境更加清楚而已,在这段时间内他梦得很多,而且总是快活的梦。他梦见自己在黄金乡,坐在阳光映照下的一大片废墟中间,同他的母亲、裘莉亚、奥勃良在一起,什么事情也不干,只是坐在阳光中,谈着家常。他醒着的时候心里想到的也是梦境。致痛的刺激一消除,他似乎已经丧失了思维的能力。他并不是感到厌倦,他只是不想说话或者别的。只要谁都不去惹他,不打他,不问他,够吃,够干净,就完全满足了。   他花在睡觉上的时间慢慢地少了,但是他仍不想起床。他只想静静地躺着,感到身体慢慢恢复体力。他有时常常在这里摸摸那里摸摸,要想弄清楚肌肉确实长得更圆实了,皮肤不再松弛了。最后他确信无疑自己的确长胖了,大腿肯定比膝盖粗了。在此以后,他开始定期做操,不过起先有些勉强。过了不久,他能够一口气走三公里,那是用牢房的宽度来计算的。他的肩膀开始挺直。他做了一些比较复杂的体操,但是发现有的事情不能做,使他感到很奇怪,又感到很难过。比如说,他不能快步走,他不能单手平举板凳,他不能一脚独立。他蹲下来以后要费很大的劲才能站立起来,大腿小腿感到非常酸痛。他想作俯卧撑,一点也不行,连一毫米也撑不起来。但是再过了几天,或者说再过了几顿饭的工夫,这也能做到了。最后他一口气可以撑起六次。他开始真的为自己身体感到骄傲,相信自已的脸也恢复了正常。只有有时偶尔摸到秃光的脑袋时,他才记得那张从镜子中向他凝视的多皱的脸。   他的思想也更加活跃起来。他坐在床上,背靠着墙,膝上放着写字板,着意开始重新教育自己。   他已经投降了;这已是一致的意见。实际上,他回想起来,他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很久早已准备投降了。从他一进友爱部开始,是的,甚至在他和裘莉亚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听电幕上冷酷的声音吩咐他们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认识到他要想反对党的权力是多么徒劳无益。他现在明白,七年来思想警察就一直监视着他,象放大镜下的小甲虫一样。他们没有不注意到的言行,没有不推想到的思想。甚至他日记本上那粒发白的泥尘,他们也小心地放回在原处。他们向他放了录音带。给他看了照片。有些是裘莉亚和他在一起的照片。是的,甚至……他无法再同党作斗争了。此外,党是对的。这绝对没有问题,不朽的集体的头脑怎么会错呢?你有什么外在标准可以衡量它的判断是否正确呢?神志清醒是统计学上的概念。这只不过是学会按他们的想法去想问题。   只是——!   他的手指缝里的铅笔使他感到又粗又笨。他开始写下头脑里出现的思想。他先用大写字母笨拙地写下这几个字:自由即奴役。   接着他又在下面一口气写下:二加二等于五。   但是接着稍微停了一下。他的脑子有些想要躲开什么似的不能集中思考。他知道自己知道下一句话是什么,但是一时却想不起来。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完全是靠有意识的推理才想起来的,而不是自发想起来的。他写道:权力即上帝。   他什么都接受。过去可以窜改。过去从来没有窜改过。   大洋国同东亚国在打仗。大洋国一直在同东亚国打仗。琼斯、阿隆逊、鲁瑟福犯有控告他们的罪行。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证明他们没有罪的照片。它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是他控造的。   他记得曾经记起过相反的事情,但这些记忆都是不确实的、自我欺骗的产物。这一切是多么容易!只要投降以后,一切迎刃而解。就象逆流游泳,不论你如何挣扎,逆流就是把你往后冲,但是一旦他突然决定掉过头来,那就顺流而下,毫不费力。除了你自已的态度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预先注定的事情照样发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反叛。一切都很容易,除了——什么都可能是确实的。所谓自然规律纯属胡说八道。地心吸力也是胡说八道。奥勃良说过,"要是我愿意的话,可以象肥皂泡一样离地飘浮起来。"温斯顿依此推理:"如果他认为(thinks)他已离地飘浮起来,如果我同时认为(think)我看到他离地飘浮起来,那么这件事就真的发生了。"突然,象一条沉船露出水面一样,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个想法:"这并没有真的发生。是我们想象出来的。这是幻觉。"他立刻把这想法压了下去。这种想法之荒谬是显而易见的。它假定在客观上有一个"实际的"世界,那里发生着"实际的"事情。但是怎么可能有这样一个世界呢?除了通过我们自己的头脑之外,我们对任何东西有什么知识呢?一切事情都发生在我们的头脑里。凡是在头脑里发生的事情,都真的发生了。   他毫无困难地驳倒了这个谬论,而且也没有会发生相信这个谬论的危险。但是他还是认为不应该想到它。凡是有危险思想出现的时候,自己的头脑里应该出现一片空白。这种过程应该是自动的,本能的。新话里叫犯罪停止(Crimestop)。   他开始锻炼犯罪停止。他向自己提出一些提法:——"党说地球是平的,""党说冰比水重,"——然后训练自己不去看到或者了解与此矛盾的说法。这可不容易。这需要极大的推理和临时拼凑的能力。例如。"二加二等于五"这句话提出的算术问题超过他的智力水平。这也需要一种脑力体操的本领,能够一方面对逻辑进行最微妙的运用,接着又马上忘掉最明显的逻辑错误。愚蠢和聪明同样必要,也同样难以达到。   在这期间,他的脑海里仍隐隐地在思量,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就会枪毙他。奥勃良说过,"一切都取决于你、"但是他知道他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有意识地使死期早些来临。可能是在十分钟之后,也可能是在十年之后。他们可能长年把他单独监禁;他们可能送他去劳动营;他们可能先释放他一阵子,他们有时是这样做的。很有可能,在把他枪决以前会把整个逮捕和拷问的这场戏全部重演一遍。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情是,死期决不会事先给你知道的。传统是——不是明言的传统,你虽然没有听说过,不过还是知道——在你从一个牢房走到另一个牢房去时,他们在走廊里朝你脑后开枪,总是朝你脑后,事先不给警告。   有一天——但是"一天"这话不确切,因为也很可能是在半夜里;因此应该说有一次——他沉溺在一种奇怪的、幸福的幻觉之中。他在走廊中走过去,等待脑后的子弹。他知道这颗子弹马上就要来了。一切都已解决,调和了。不再有怀疑,不再有争论,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恐惧。他的身体健康强壮。他走路很轻快,行动很高兴,有一种在阳光中行走的感觉。他不再是在友爱部的狭窄的白色走廊里,而是在一条宽阔的阳光灿烂的大道上,有一公里宽,他似乎是吃了药以后在神志昏迷中行走一样。他身在黄金乡,在兔子出没甚多的牧场中,顺着一条足迹踩出来的小径上往前走。他感到脚下软绵绵的短草,脸上和煦的阳光。在草地边上有榆树,在微风中颤动,远处有一条小溪,有雅罗鱼在柳树下的绿水潭中游泳。   突然他惊醒过来,心中一阵恐怖。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他听见自己在叫:"裘莉亚!裘莉亚!裘莉亚,我的亲人!裘莉亚!"   他一时觉得她好象就在身边,这种幻觉很强烈。她似乎不仅在他身边,而且还在他的体内。她好象进了他的皮肤的组织。在这一刹那,他比他们在一起自由的时候更加爱她了。   他也明白,不知在什么地方,她仍活着,需要他的帮助。   他躺在床上,尽力使自已安定下来。他干了什么啦?这一刹那的软弱增加了他多少年的奴役呀?   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听到牢房外面的皮靴声。他们不会让你这么狂叫一声而不惩罚你的。他们要是以前不知道的话,那么现在就知道了,他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协议。他服从党,但是他仍旧仇恨党。在过去,他在服从的外表下面隐藏着异端的思想。现在他又倒退了一步;在思想上他投降了,但是他想保持内心的完整无损。他知道他自己不对,但是他宁可不对。他们会了解的。奥勃良会了解的。这一切都在那一声愚蠢的呼喊中招认了。   他得再从头开始来一遍。这可能需要好几年。他伸手摸一下脸,想熟悉自己的新面貌。脸颊上有很深的皱纹。颧骨高耸,鼻子塌陷。此外,自从上次照过镜子以后,他们给他镶了一副新的假牙。你不知道自已的容貌是什么样子,是很难保持外表高深莫测的。反正,仅仅控制面部表情是不够的。他第一次认识到,你如果要保持秘密,必须也对自己保密。你必须始终知道有这个秘密在那里,但是非到需要的时候,你绝不可以让它用任何一种可以叫上一个名称的形状出现在你的意识之中,从今以后,他不仅需要正确思想,而且要正确感觉,正确做梦。而在这期间,他要始终把他的仇恨锁在心中,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又同其他部分不发生关系,就象一个囊丸一样。   他们终有一天会决定枪毙他。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这件事情,但是在事前几秒钟是可以猜想到的。这总是从脑后开的枪,在你走在走廊里的时候。十秒钟就够了。在这十秒钟里,他的内心世界就会翻了一个个儿。那时,突然之间,嘴上不用说一句话,脚下不用停下步,脸上也不用改变一丝表情,突然之间,伪装就撕了下来,砰的一声,他的仇恨就会开炮。仇恨会象一团烈焰把他一把烧掉。也就是在这一刹那,子弹也会砰的一声打出来,可是太迟了,要不就是太早了。他们来不及改造就把他的脑袋打得粉碎。异端思想会不受到惩罚,不得到悔改,永远不让他们碰到。他们这样等于是在自己的完美无缺中打下一个漏洞。仇恨他们而死,这就是自由。   他闭上眼睛。这比接受思想训练还困难。这是一个自己糟蹋自己、自己作践自己的问题。他得投到最最肮脏的污秽中去。什么事情是最可怕、最恶心的事情呢?他想到老大哥。那张庞大的脸(由于他经常在招贴画上看到,他总觉得这脸有一公尺宽),浓浓的黑胡子,盯着你转的眼睛,好象自动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对老大哥的真心感情是什么?   过道里有一阵沉重的皮靴声。铁门喳的打开了。奥勃良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那个蜡像面孔的军官和穿黑制服的警卫。   "起来,"奥勃良说,"到这里来。"   温斯顿站在他的面前。奥勃良的双手有力地抓住了温斯顿的双肩,紧紧地看着他。   "你有过欺骗我的想法,"他说,"这很蠢。站得直一些。对着我看好。"   他停了一下,然后用温和一些的口气说:"你有了进步。从思想上来说,你已没有什么问题了。只是感情上你没有什么进步。告诉我,温斯顿——而且要记住,不许说谎;你知道我总是能够察觉你究竟是不是在说谎的——告诉我,你对老大哥的真实感情是什么?"   "我恨他。"   "你恨他。那很好,那么现在是你走最后一步的时候了。你必须爱老大哥。服从他还不够;你必须爱他。"   他把温斯顿向警察轻轻一推。   "101号房,"他说。   在他被监禁的每一个阶段,他都知道——至少是似乎知道——他在这所没有窗户的大楼里的什么地方。可能是由于空气压力略有不同。警卫拷打他的那个牢房是在地面以下。   奥勃良讯问他的房间是在高高的顶层。现在这个地方则在地下有好几公尺深,到了不能再下去的程度。   这个地方比他所呆过的那些牢房都要大。但是他很少注意到他的周围环境。他所看到的只是面前有两张小桌子,上面都铺着绿呢桌布。一张桌子距他只有一两公尺远,另一张稍远一些,靠近门边。他给绑在一把椅子上,紧得动弹不得,甚至连脑袋也无法转动。他的脑袋后面有个软垫子把它卡住,使他只能往前直看。   起先只有一个人在屋里,后来门开了,奥勃良走了进来。   "你有一次问我,"奥勃良说,"101号房里有什么。我告诉你,你早已知道了答案。人人都知道这个答案。101号房里的东西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门又开了。一个警卫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只用铁丝做的筐子或篮子那样的东西。他把它放在远处的那张桌子上。   由于奥勃良站在那里,温斯顿看不到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奥勃良又说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因人而异。可能是活埋,也可能是烧死,也可能是淹死,也可能是钉死,也可能是其他各种各样的死法。在有些情况下,最可怕的东西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甚至不是致命的东西。"   他向旁边挪动了一些,温斯顿可以看清楚桌上的东西。   那是一只椭圆形的铁笼子,上面有个把手可以提起来。它的正面装着一只击剑面罩一样的东西,但凹面朝外。这东西虽然距他有三、四公尺远,但是他可以看到这只铁笼子按纵向分为两部分,里面都有什么小动物在里面。这些小动物是老鼠。   "至于你,"奥勃良说,"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正好是老鼠。"   温斯顿当初一看到那铁笼子,全身就有预感似的感到一阵震颤,一种莫明的恐惧。如今他突然明白了那铁笼子正面那个面罩一样的东西究竟是干什么用的。他吓得屎尿直流。   "你可不能这样做!"他声嘶力竭地叫道。"你可不能,你可不能这样做!"   "你记得吗,"奥勃良说,"你梦中感到惊慌的时刻?你的面前是一片漆黑的墙,你的耳朵里听到一阵震耳的隆隆声。墙的另一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那里。你知道自已很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但是你不敢明说。墙的另一面是老鼠。"   "奥勃良!"温斯顿说,竭力控制自已的声音。"你知道没有这个必要。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奥勃良没有直接回答。等他说话时,他又用了他有时用的教书先生的口气。他沉思地看着前面,好象是对坐在温斯顿背后什么地方的听众说话。   "痛楚本身,"他说,"并不够。有的时候一个人能够咬紧牙关不怕痛,即使到了要痛死的程度。但是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各有不能忍受的事情——连想也不能想的事情。这并不牵涉到勇敢和怯懦问题。要是你从高处跌下来时抓住一根绳子,这并不是怯懦。要是你从水底浮上水面来,尽量吸一口气,这也并不是怯懦。这不过是一种无法不服从的本能。   老鼠也是如此。对你来说,老鼠无法忍受。这是你所无法抗拒的一种压力形式,哪怕你想抗拒也不行。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但是要我做什么?要我做什么?我连知道也不知道,我怎么做?"   奥勃良提起铁笼子,放到较近的一张桌子上。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绿呢桌布上。温斯顿可以感到耳朵里血往上涌的声音。他有一种孤处一地的感觉,好象处身在一个荒凉的大平原中央,这是个阳光炙烤的沙漠,什么声音都从四面八方的远处向他传来。其实,放老鼠的笼子距他只有两公尺远。   这些老鼠都很大,都到了鼠须硬挺、毛色发棕的年龄。   "老鼠,"奥勃良仍向看不见的听众说,"是啮齿动物,但是也食肉。这一点你想必知道。你一定也听到过本市贫民区发生的事情。在有些街道,做妈妈的不敢把孩子单独留在家里,哪怕只有五分钟,老鼠就会出动,不需多久就会把孩子皮肉啃光。只剩几根小骨头。它们也咬病人和快死的人。他们能知道谁没有还手之力,智力真是惊人。"   铁笼子里传来一阵吱吱的叫声。温斯顿听着好象是从远处传来一样。原来老鼠在打架,它们要想钻过隔开它们的格子到对面去。他也听到一声绝望的呻吟。这,似乎也是从他身外什么地方传来的。   奥勃良提起铁笼子,他在提起来的时候,按了一下里面的什么东西,温斯顿听到咔嚓一声,他拼命想挣脱开他绑在上面的椅子。但一点也没有用。他身上的每一部分,甚至他的脑袋都给绑得一动也不能动。奥勃良把铁笼子移得更近一些,距离温斯顿的眼前不到一公尺了。   "我已经按了一下第一键,"奥勃良说。"这个笼子的构造你是知道的。面罩正好合你的脑袋,不留空隙。我一按第二键,笼门就拉开。这些饿慌了的小畜牲就会象万箭齐发一样窜出来。你以前看到过老鼠窜跳没有?它们会直扑你的脸孔,一口咬住不放。有时它们先咬眼睛。有时它们先咬面颊,再吃舌头。"   铁笼子又移近了一些。越来越近了。温斯顿听见一阵阵尖叫。好象就在他的头上。但是他拼命克制自已,不要惊慌。要用脑筋想,哪怕只有半秒钟,这也是唯一的希望。突然,他的鼻尖闻到了老鼠的霉臭味。他感到一阵猛烈的恶心,几乎晕了过去。眼前漆黑一片。他刹那间丧失了神志,成了一头尖叫的畜生。但是他紧紧抱住一个念头,终于在黑暗中挣扎出来。只有一个办法,唯一的办法,可以救自己。   那就是必须在他和老鼠之间插进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人的身体来挡开。   面罩的圈子大小正好把别的一切东西排除于他的视野之外。铁笼门距他的脸只有一两个巴掌远。老鼠已经知道可以大嚼一顿了,有一只在上窜下跳,另外一只老得掉了毛,后腿支地站了起来,前爪抓住铁丝,鼻子到处在嗅。温斯顿可以看到它的胡须和黄牙。黑色的恐怖又袭上心来。他眼前一片昏暗,束手无策,脑里一片空白。   "这是古代中华帝国的常用惩罚,"奥勃良一如既往地训诲道。   面罩挨到了他的脸上。铁丝碰在他的面颊上。接着——唉,不,这并不能免除,这只是希望,小小的一线希望。太迟了,也许太迟了。但是他突然明白,在整个世界上,他只有一个人可以把惩罚转嫁上去——只有一个人的身体他可以把她插在他和老鼠之间。他一遍又一遍地拼命大叫:"咬裘莉亚!咬裘莉亚!别咬我!裘莉亚!你们怎样咬她都行。把她的脸咬下来,啃她的骨头。别咬我!裘莉亚!别咬我!"   他往后倒了下去,掉到了深渊里,离开了老鼠。他的身体仍绑在椅子上,但是他连人带椅掉下了地板,掉过了大楼的墙壁,掉过了地球,掉过了海洋,掉过了大气层,掉进了太空,掉进了星际——远远地,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老鼠。   他已在光年的距离之外,但是奥勃良仍站在他旁边。他的脸上仍冷冰冰地贴着一根铁丝。但是从四周的一片漆黑中,他听到咔嚓一声,他知道笼门已经关上,没有打开。   栗树咖啡馆里阒无一人。一道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照在积了灰尘的桌面上有些发黄。这是寂寞的十五点。电幕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音乐声。   温斯顿坐在他惯常坐的角落里,对着一只空杯子发呆。他过一阵子就抬起头来看一眼对面墙上的那张大脸。下面的文字说明是:老大哥在看着你。服务员不等招呼就上来为他斟满了一杯胜利牌杜松子酒,从另外一只瓶子里倒几粒有丁香味的糖精在里面,这是栗树咖啡馆的特殊风味。   温斯顿在听着电幕的广播。目前只有音乐,但很可能随时会广播和平部的特别公报。非洲前线的消息极其令人不安。他一整天总是为此感到担心。欧亚国的一支军队(大洋国在同欧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在和欧亚国打仗)南进神速。中午的公报没有说具体的地点,但很可能战场已移到刚果河口。布拉柴维尔和利奥彼德维尔已危在旦夕。不用看地图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不仅是丧失中非问题,而且在整个战争中,大洋国本土第一次受到了威胁。   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激动,很难说是恐惧,这是一种莫名的激动,但马上又平息下去了。他不再去想战争。这些日子里,他对任何事情,都无法集中思想到几分钟以上。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象往常一样,他感到一阵哆嗦,甚至有些恶心。这玩意儿可够呛。丁香油和糖精本来就已够令人恶心的,更盖不过杜松子酒的油味儿。最糟糕的是杜松子酒味在他身上日夜不散,使他感到同那——臭味不可分解地混合在一起。   即使在他思想里,他也从来不指明那——是什么,只要能办到,他就尽量不去想它们的形状。它们是他隐隐约约想起的东西,在他面前上窜下跳,臭味刺鼻。他的肚子里,杜松子翻起了胃,他张开发紫的嘴唇打个嗝。他们放他出来后,他就发胖了,恢复了原来的脸色——说实话比原来还好。他的线条粗了起来,鼻子上和脸颊上的皮肤发红,甚至秃光瓢也太红了一些。服务员又没有等他招呼就送上棋盘和当天的《泰晤士报》来,还把刊登棋艺栏的一页打开。看到温斯顿酒杯已空,又端瓶斟满。不需要叫酒。他们知道他的习惯。棋盘总是等着他,他这角落的桌子总是给他留着;甚至座上客满时,他这桌子也只有他一位客人,因为没有人愿意挨着他太近。他甚至从来不记一下喝了几杯。过一会儿,他们就送一张脏纸条来,他们说是帐单,但是他觉得他们总是少算了帐。即使倒过来多算了帐也无所谓。他如今总不缺钱花。他甚至还有一个工作,一个挂名差使,比他原来的工作的待遇要好多了。   电幕上乐声中断,有人说话。温斯顿抬起头来听。不过不是前线来的公报,不过是富裕部的一则简短公告。原来上一季度第十个三中计划鞋带产量超额完成百分之九十八。   他看了一下报纸上的那局难棋,就把棋子摆了开来。这局棋结局很巧妙,关键在两只相。"白子先走,两步将死。"   温斯顿抬头一看老大哥的画像。白子总将死对方,他带着一种模模糊糊的神秘感觉这么想。总是毫无例外地这样安排好棋局的。自开天辟地以来,任何难棋中从来没有黑子取胜的。   这是不是象征善永远战胜恶?那张庞大的脸看着他,神情安详,充满力量。白子总是将死对方。   电幕上的声音停了一下,又用一种严肃得多的不同口气说:"十五点三十分有重要公告,请注意收听。十五点三十分有重要消息,请注意收听,不要错过。十五点三十分。"丁当的音乐声又起。   温斯顿心中一阵乱。这是前线来的公报;他根据本能知道这一定是坏消息。他这一整天时断时续地想到在非洲可能吃了大败仗,这就感到一阵兴奋。他好象真的看到了欧亚国的军队蜂拥而过从来没有突破过的边界,象一队蚂蚁似的拥到了非洲的下端。为什么没有办法从侧翼包抄他们呢?他的脑海里清晰地出现了西非海岸的轮廓。他拣起白色的相朝前走了一步。这一着走的是地方。甚至在他看到黑色的大军往南疾驰的时候,他也看到另外一支大军,不知在什么地方集合起来,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后方,割断了他们的陆海交通。他觉得由于自已主观这样愿望,另一支大军在实际上出现了。   但是必须立刻行动。如果让他们控制了整个非洲,让他们取得好望角的机场和潜艇基地,大洋国就要切成两半。可能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战败、崩溃、重新划分世界、党的毁灭!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一种奇怪的交杂的感情——不过不完全是复杂的,而是层层的感情,只是不知道最底下一层是什么——在他的内心中斗争着。   这一阵心乱如麻过去了。他把白色的相又放回来。不过这时他无法安定下来认真考虑难局问题。他的思想又开了小差。他不自觉地在桌上的尘埃上用手指涂抹:2+2=5.她说过,"他们不能钻到你体内去。"但是他们能够。奥勃良说过,"你在这里碰到的事情是永远不灭的。"这话不错。   有些事情,你自己的行为,是无法挽回的。你的心胸里有什么东西已经给掐死了,烧死了,腐蚀掉了。   他看到过她;他甚至同她说过话。已经不再有什么危险了。他凭本能知道,他们现在对他的所作所为已几乎不发生兴趣。如果他们两人有谁愿意,他可以安排同她再碰头一次。他们那次碰到是偶然的事。那是在公园里,三月间有一天天气很不好,冷得彻骨,地上冻成铁块一样,草都死了,到处都没有新芽,只有一些藏红花露头,但被寒风都吹刮跑了。他们交臂而过,视同陌路人。但是他却转过身来跟着她,不过并不很热心。他知道没有危险,谁都对他们不发生兴趣。她没有说话。她在草地上斜穿过去,好象是要想甩开他,可是后来见到甩不开,就让他走到身旁来。他们走着走着就走到掉光了叶子的枯丛中间,这个枯丛既不能躲人又不能防风。他们却停下步来。这一天冷得厉害。寒风穿过枯枝,有时把发脏的藏红花吹刮跑了。他把胳膊搂住了她的腰。   周围没有电幕,但很可能有隐藏的话筒,而且,他们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这没有关系,什么事情都已没有关系了。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在地上躺下来干那个。一想到这点,他的肌肉就吓得发僵。她对他的搂抱毫无任何反应。她甚至连摆脱也不想摆脱。他现在知道了她发生了什么变化。   她的脸瘦了,还有一条长疤,从前额一直到太阳穴,有一半给头发遮住了;不过所谓变化,指的不是这个。是她的腰比以前粗了,而且很奇怪,比以前僵硬。他记得有一次,在火箭弹爆炸以后,他帮助别人从废墟里拖出一具尸体来,他很吃惊地发现,不仅尸体沉重得令人难以相信,而且僵硬得不象人体而象石块,很不好抬。她的身体也使你感到那样。他不禁想到她的皮肤一定没有以前那么细腻了。   他没有想去吻她,他们俩也没有说话。他们后来往回走过大门时,她这才第一次正视他。这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瞥,充满了轻蔑和憎恶。他不知道这种憎恶完全出诸过去,还是也由于他的浮肿的脸和风刮得眼睛流泪而引起的。他们在两把铁椅上并肩坐了下来,但没有挨得太近。他看到她张口要说话。她把她的笨重的鞋子移动几毫米,有意踩断了一根小树枝。他注意到她的脚似乎比以前宽了。   "我出卖了你,"她若无其事地说。   "我出卖了你,"他说。   她又很快地憎恶的看了他一眼。   "有时候,"她说,"他们用什么东西来威胁你,这东西你无法忍受,而且想都不能想。于是你就说,'别这样对我,对别人去,对某某人去。'后来你也许可以伪装这不过是一种计策,这么说是为了使他们停下来,真的意思并不是这样。但是这不对。当时你说的真是这个意思。你认为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你,因此你很愿意用这个办法来救自已。你真的愿意这事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他受得了受不了,你根本不在乎。你关心的只是你自己。"   "你关心的只是你自己,"他随声附和说。   "在这以后,你对另外那个人的感情就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他说,"你就感到不一样了。"   似乎没有别的可以说了。风把他们的单薄的工作服刮得紧紧地裹在他们身上.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马上使你觉得很难堪,而且坐着不动也太冷,他说要赶地下铁道,就战了起来要走。   "我们以后见吧,"他说。   "是的,"她说,"我们以后见吧。"   他犹豫地跟了短短的一段距离,落在她身后半步路。他们俩没有再说话。她并没有想甩掉他,但是走得很快,使他无法跟上。他决定送她到地下铁道车站门口,但是突然觉得这样在寒风中跟着没有意思,也吃不消。他这时就一心想不如离开她,回到栗树咖啡馆去,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吸引他过,他怀念地想着他在角落上的那张桌子,还有那报纸、棋盘、不断斟满的杜松子酒。尤其是,那里一定很暖和。于是,也并不是完全出于偶然,他让一小群人走在他与她的中间。他不是很有决心地想追上去,但又放慢了脚步,转过身来往回走了。他走了五十公尺远回过头来看。街上并不拥挤,但已看不清她了。十多个匆匆忙忙赶路的人中,有一个可能是她。也许从背后已无法认出她的发胖僵硬的身子了。   "在当时,"她刚才说,"你说的真是这个意思。"他说的真是这个意思。他不仅说了,而且还打从心眼里希望如此。   他希望把她,而不是把他,送上前去喂——电幕上的音乐声有了变化。音乐声中有了一种破裂的嘲笑的调子,黄色的调子。接着——也许这不是真正发生的事实,而是一种有些象声音的记忆——有人唱道:"在遮荫的栗树下;我出卖了你,你出卖了我——"   他不觉热泪盈眶。一个服务员走过,看到他杯中已空,就去拿了杜松子酒瓶来。   他端起了酒杯,闻了一下。这玩意儿一口比一口难喝。但是这已成了他所沉溺的因素。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复活。他靠杜松子酒每晚沉醉如死,他靠杜松子酒每晨清醒过来。-他很少在十一点以前醒来,醒来的时候眼皮都张不开,口渴如焚,背痛欲折,如果不是由于前天晚上在床边放着的那瓶酒和茶杯,他是无法从横陈的位置上起床的。在中午的几个小时里,他就面无表情地呆坐着,旁边放着一瓶酒,听着电幕。从十五点到打烊,他是栗树咖啡馆的常客。没有人再管他在干什么,任何警笛都惊动不了他,电幕也不再训斥他。有时,大概一星期两次,他到真理部一间灰尘厚积、为人遗忘的办公室里,做一些工作,或类似工作的事情。他被任命参加了一个小组委员会下的一个小组委员会,上面那个小组委员会所属的委员会是那些负责处理编纂第十一版新话词典时所发生的次要问题的无数委员会之一。   他们要写一份叫做临时报告的东西,但是写报告的究意是什么东西,他从来没有弄清楚过。大概同逗点应该放在括号内还是括号外的问题有关。小组委员会还有四名委员,都是同他相似的人物。他们经常是刚开了会就散了,个个都坦率地承认,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但也有时候他们认真地坐下来工作,象煞有介事地做记录、起草条陈,长得没完没了,从来没有结束过。那是因为对于他们要讨论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引起了越来越复杂、深奥的争论,在定义上吹毛求疵,漫无边际地扯到题外去,争到后来甚至扬言要请示上级。但是突然之间,他们又泄了气,于是就围在桌子旁边坐着,两眼茫然地望着对方,很象雄鸡一唱天下白时就销声匿迹的鬼魂一样。   电幕安静了片刻。温斯顿又拍起头来。公报!哦,不是,他们不过是在换放别的音乐。他的眼帘前就有一幅非洲地图。军队的调动是一幅图表:一支黑色的箭头垂直向南,一支白色的箭头横着东进,割断了第一个箭头的尾巴。好象是为了取得支持,他抬头看一眼画像上的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不可想象第二个箭头压根儿不存在。   他的兴趣又减退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拣起白色的相,走了一步。将!但是这一步显然不对,因为——他的脑海里忽然飘起来一个记忆。他看到一间烛光照映的屋子,有一张用白床罩盖着的大床,他自已年约十来岁,坐在地板上,摇着一个骰子匣,在高兴地大笑。他的母亲坐在他对面,也在大笑。   这大概是在她失踪前一个月。当时两人情绪已经和解了,他忘记了难熬的肚饿,暂时恢复了幼时对她的爱恋。他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大雨如注,雨水在玻璃窗上直泻而下,屋子里太黑,无法看书。两个孩子关在黑暗拥挤的屋子里感到极其无聊。温斯顿哼哼卿卿地吵闹着要吃的,在屋子里到处翻箱倒罐,把东西东扯西拉,在墙上拳打足踢,闹得隔壁邻居敲墙头抗议,而小的那个却不断地号哭。最后,他的母亲说。"乖乖地别闹,我给你去买个玩具。非常可爱的玩具——你会喜欢的。说完她就冒雨出门,到附近一家有时仍旧开着的小百货铺里,买回来一只装着骰子玩进退游戏的硬纸匣。他仍旧能够记得那是潮的硬纸板的气味。这玩意儿很可怜。硬纸板都破了,用木头做的小骰子表面粗糙,躺也躺不平。温斯顿不高兴地看一眼,毫无兴趣。但是这时他母亲点了一根蜡烛,他们就坐在地板上玩起来。当他们各自的棋子进了几步,快有希望达到终点时,又倒退下来,几乎回到起点时,他马上就兴奋起来,大声笑着叫喊。他们玩了八次,各赢四次。他的小妹妹还太小,不懂他们在玩什么,一个人靠着床腿坐在那里,看到他们大笑也跟着大笑。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在一起都很快活,就象在他幼年时代一样。   他把这副景象从脑海里排除出去。这个记忆是假的。他有时常常会有这种假记忆。只要你知道它们是假的,就没有关系。有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有的没有。他又回到棋盘上,拣起白色的相。他刚拣起,那棋子就啪的掉在棋盘上了。他惊了一下,好象身上给刺了一下。   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响了起来。这次是发表公报了!胜利!在发表消息的前晚喇叭总是有胜利的消息。咖啡馆里一阵兴奋,好象通过一阵电流一般。甚至服务员也惊了一下,竖起了耳朵。   喇叭声引起了一阵大喧哗。电幕已经开始播放,广播员的声音极其兴奋,但是刚一开始,就几乎被外面的欢呼声所淹没了。这消息在街上象魔术一般传了开来。他从电幕上所能听到的只是,一切都按他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一支海上大军秘密集合起来,突然插入敌军后方,白色的箭头切断了黑色箭头的尾巴。人声喧哗之中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得意扬扬的话:"伟大战略部署——配合巧妙——彻底溃退——俘虏五十万——完全丧失斗志——控制了整个非洲——战争结束指日可待——大获全胜——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胜利——胜利,胜利,胜利!"   温斯顿在桌子底下的两只脚拼命乱蹬.他仍坐在那里没有动,但是在他的脑海里,他在跑,在飞快地跑着,同外面的群众一起,大声呼叫,欣喜若狂。他又抬头看一眼老大哥。哦,这个雄踞全世界的巨人!这个使亚洲的乌合之众碰得头破血流的巨石!他想起在十分钟之前——是的,不过十分钟——他在思量前线的消息、究竟是胜是负时,他心中还有疑惑。可是现在,覆亡的不仅仅是一支欧亚国军队而已。自从他进了友爱部那天以来,他已经有了不少变化,但是到现在才发生了最后的、不可缺少的、脱胎换骨的变化。   电幕上的声音仍在没完没了地报告俘虏、战利品、杀戮的故事,但是外面的欢呼声已经减退了一些。服务员们又回去工作了。温斯顿飘飘然坐在那里,也没有注意到酒杯里又斟满了酒。他现在不在跑,也不在叫了。他又回到了友爱部,一切都已原谅,他的灵魂洁白如雪。他站在被告席上,什么都招认,什么人都咬。他走在白色瓷砖的走廊里,觉得象走在阳光中一样,后面跟着一个武装的警卫。等待已久的子弹穿进了他的脑袋。   他抬头看着那张庞大的脸。他花了四十年的功夫才知道那黑色的大胡子后面的笑容是什么样的笑容。哦,残酷的、没有必要的误会!哦,背离慈爱胸怀的顽固不化的流亡者!   他鼻梁两侧流下了带着酒气的泪。但是没有事,一切都很好,斗争已经结束了。他战胜了自己。他热爱老大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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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7 15:25:52 | 显示全部楼层
自己给自己加精华:wacko:wacko 今天无缘无故丢了200钱:banghead,推荐下《通往奴役之路》 深刻而详细的讲解了为何SH主义道路是通往奴役之路,具体不敢多说,看了就知道原来某些事件是必经的,当然一定要批判性的去看咯 PS:好好看K哥的帖子不要回俺滴贴:^_^ [ 本帖最后由 道道 于 2006-7-7 15:32 编辑 ]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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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7 15:46:3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道道 于 2006-7-7 15:25 发表 自己给自己加精华:wacko:wacko 今天无缘无故丢了200钱:banghead,推荐下《通往奴役之路》 深刻而详细的讲解了为何SH主义道路是通往奴役之路,具体不敢多说,看了就知道原来某些事件是必经的,当然一定要批判性 ...
我觉得通往奴役之路没什么 新浪读书都有 下载地址: http://www.ebook007.com/download/zhengzong/tongwang.h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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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7 15:49:4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MkGenie 于 2006-7-7 15:46 发表 我觉得通往奴役之路没什么 新浪读书都有 下载地址: http://www.ebook007.com/download/zhengzong/tongwang.hlp
:wacko俺就是那里看的,当是哲学书嘛,不敢讨论,俺良民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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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图书馆搜搜有没有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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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9 23:01: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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