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之乐

书店经营虽然不是获利很高的行业,但在欧美却受到普遍的尊重。一些有个性的人更喜欢开一间有个性的书店,也因此在这个世界营造出一幅幅美丽的风景。
The Joy of Book Collecting
一本书的生命不仅取决于文字所散发出的
能量与魅力,还有形体所承载的
历史感与美感,如此浪漫、怀旧的情怀,
如何能用理性去解释呢?
“在座有没有人留心最近史蒂芬?金的电子书?”2000年夏天我在旧金山和几位美国诚孚众望的古董书商聚餐时,席间温铎先生瞇着眼睛轻声这么问。前一阵子惊悚作家史蒂芬?金(Stephen King)因为在网络上出版电子书《乘上子弹》(Riding the Bullet)、《植物》(The Plant)而引发热烈讨论。几位老先生却对这问题无动于衷,手持着刀叉、摇摇头,继续享受眼前佳肴。生性幽默的葛雷瑟先生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促狭地说道:“电子书该怎么评断第一版(first editions)?难不成得看什么时间下载吗?”众人顿时笑成一气,话题很快就转向他们新近又经手了些什么好书。
形体重于内容
对于古董书商、藏书家而言,他们所感兴趣的不仅是书的内容,书的形体有时更为重要。以数字化方式储存的电子书绝对难以挑起他们的激情,纸本书还是他们关注的焦点。当然啦,如果能拥有中世纪的羊皮卷、手抄本或古埃及的纸草书就更好了!只不过这些更早期的稀有书,大都已永久存藏于各大图书馆或博物馆里,极少在市面流通。对于传统实体书的执着,自然很容易被理解,毕竟人类已经习惯它们千百年了。然而,西方书商与藏书家对纸本书的某些痴迷与讲究,却让很多局外人觉得不可思议。
比方葛拉瑟先生所提的“第一版”,总是被特别强调,往往比第二版或第三版更珍贵。一本杰克?伦敦于1903年首印出版的的成名作《野性的呼唤》(The Call of the Wild),价位可以高达一万五千美元,次年第五版的价格却骤降到一百美元左右。1960年以后的较新版本,在古书市场则多如过江之鲫,以五美元的低廉价位买到手,绝非难事。这几个版本内容明明都相同,何以价钱竟有天壤之别?
对于不少书痴(特别是收藏家)而言,一本书的第一版(多半指的还得是第一版第一刷)象征了它问世时最原始的样貌,这通常也是作者最在意的一版。握有这么一本书,许多读者觉得可以更为接近作者。这种心态也促使很多人更进一步收藏书籍出版前的校样、打字稿、手稿等。从这些文稿中,有时的确可以察觉作家的创作轨迹。如今多数人以计算机写作,文章的初稿转变为定稿的过程已无法辨识。这对书商与藏书家来说,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忧的是手稿愈来愈难寻,喜的是他们手中既有的收藏愈显珍贵。
插图本、签名本、题赠本
在藏书的世界,老版本固然好,但是如果新版本增添了重要的元素,一样也可能博得爱书人青睐。例如1930年芝加哥湖畔出版社(Chicago Lakeside Press)出版的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名著《白鲸记》(Moby-Dick),虽然距1851年首度问市已近八十年了,却由于新版本是由美国当代杰出艺术家洛克威尔?肯特(Rockwell Kent)设计版面,并特别创作了近三百幅的木刻版画作为插图,且仅限印一千套,所以也成了梅尔维尔迷与肯特迷争相收藏的珍品。现今在古书市场,这一套三册的精装本书,索价要超过一万美金。
此外,一本书的归属若有渊源或典故,例如书扉上有作者本人的签名、题赠、注释、藏书票,或曾经为某位名人所拥有者,就算它不是第一版、书况不佳,也可能身价百倍,令人垂涎三尺。1906年一本重印的《野性的呼唤》,虽然装订松散、封面老旧、内页还有诸多污渍,但因为内有杰克?伦敦书写给朋友的短句与签名,定价为美金七百五十元。这本书若是少了他的笔迹,我想书商大概会弃如敝屣,更没胆子标上这个价码。
《红字》(The Scarlet Letter)的作者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手边曾有一本梅尔维尔致赠的《白鲸记》,里面有他的亲笔签名,并表达他对霍桑才华的敬意。众所皆知的,两人曾经发展出极佳的友谊。文学史家也认为《白鲸记》曾受到霍桑相当的影响。这本与两大文豪产生亲密关联的书,一度辗转流入纽约一家书店,被不识货(或不小心)的店员以几美元贱卖给一位来访的英国作家约翰?郡可瓦特(John Drinkwater)。
当郡可瓦特在伦敦寓所与20世纪初最具影响力的美国书商罗森巴哈(A. S. W. Rosenbach)闲聊谈到自己这一斩获后,罗森巴哈开始坐立不安,他实在太想占有这本书了。于是开出二十倍的价格,对方居然答应割爱,着实让他喜出望外。罗森巴哈曾在《书与竞标者》(Books and Bidders)一书中鲜活地描述这段轶事。我每次翻阅到此时,总能想象当时他眼睛发光、心跳加速,对那本《白鲸记》产生无限饥渴的模样——特别是我所捧读的这本书,也有他六十年前以钢笔题赠给友人的祝福语。
同一本书中,罗森巴哈还提到经手过的另一精品。那是19世纪初英国浪漫派诗人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送给未来妻子玛莉?雪莱(Mary Shelley)的诗作《仙后麦布》(Queen Mab),他在书里用铅笔写着亲昵的字句:「你瞧,玛莉,我一直都没忘记你。」书中它处又可见到玛莉写着:「这本书对我而言是神圣的,其它人都不准翻阅。我可以在里面恣意随笔,但是我该写什么呢?我对作者的爱超越任何文字传达的力量,而我又与他是分离的。凭着至亲与唯一的爱,我们已互相许诺,就算我不会是你的,我也永不会是别人的。」
由于雪莱已婚,两人恋情不容于社会,结果一起私奔到意大利。玛莉当时未满十七岁,而雪莱也不到二十二岁。后来两人结婚,玛莉?雪莱并写出旷世名著《科学怪人》(Frankenstein)。罗森巴哈第一次触摸这本有着两位文坛金童玉女字迹的诗集时,激动得全身颤栗不已。凡是文学的爱好者,谁不会有相同的反应呢?1914年时,他以一万两千五百美元卖出这本诗集。
书衣之爱
一本书是否有市场价值?除了取决于前述因素外,有一项最让许多人觉得荒谬至极的,就是缠绕在书身外的一长条纸张,俗称「书衣」或「防尘护套」(dust jacket)。西方史上最早有书衣的记载始于1832年的英国。这张纸的作用,原是为了避免书籍封面在贩售过程受到污损,以保护功能为导向,多半没有什么设计。它们的寿命在读者收到书后,往往就结束了。很多书根本一开始就不附带这玩意儿。然而,1920年代之后,书衣变得普遍且具装饰性,上面多半还附上作者简介、照片及书介、书评的精采片段。原本微不足道的书衣最后却演变成吸引读者目光的焦点,并被视为书籍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一本值得收藏的书是否含书衣?价格往往可以差到几倍,甚至几十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翰?史坦贝克1929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金杯》(Cup of Gold)时,还是个默默无名的作家,出版社第一版只发行了一千五百三十七本。这个版次的书现在可是奇货可居,即使没有书衣,至少也要六百美元才买得到。但若是加了书衣,却值一万美元。很多收藏家在拍卖场经常为了一本书抢得你死我活,倒不是因为他们书房中没这本书,而是因为拍卖的书有着他们所欠缺的那一张书衣!
书况、书况、书况!
西方人在买卖房地产时经常挂在嘴边的是:“location, location, location!”(地点、地点、地点!),表示房子的主要价值在于地点。藏书界也有一句口头禅:「condition, condition, condition!」(书况、书况、书况!),指的是书籍保存的状况当力求完好。一本书除非曾经拥有辉煌的归属历史,否则缺页、折角、泛黄、褪色、污渍、凹痕之类的瑕疵愈少愈好。当然,这些要求同样也加诸于外层的书衣。很多人以为书籍的价值在于内容,这种对书籍表相几近吹毛求疵的行径,纯属本末倒置的做法。但是,对于多数的藏书家而言,书的外在美与内在美同等重要。面对一本包装精美的三流小说和一本破破烂烂的世界名著,他们同样都兴趣缺缺。
印刷术发达之后,虽然使得机器复制的书籍不再像早期手抄本般珍贵,但是同一批书在历经数十、数百年后,却因拥有者的身分、使用习性与所处时空变动,而让它们呈现不同的样态。对于藏书家而言,一本书的生命不仅取决于文字所散发出的能量与魅力,还有形体所承载的历史感与美感,如此浪漫、怀旧的感性情怀,正如罗森巴哈所言,如何能用理性去解释呢?

多数书籍拍卖公司在正式拍卖的前几天,会将拍卖品对外陈列,以供有兴趣的买主事先检查自己想竞标的书籍。
在我看来,搜书和求偶有诸多类似处。想找到一本极品书籍,就像要觅得一位外貌俊美、内涵丰富、还得系出名门的对象般困难。不过正如“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一般,每个书商与收藏者的方向、品味和判断力都不尽相同,这也使得大家都能在藏书的天地自得其乐、乐无穷了!(初稿发表于2001年1月15日)
[ 本帖最后由 月之暗面 于 2006-11-26 20:49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