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2018-02-01 韩良忆 迈克尔杰克逊中文网
作家、美食家韩良忆旅居荷兰时期
一九九二年秋,说来也巧,任职的《联合晚报》当时恰好有个采访记者缺,我提出申请,就这样从内勤的编译,摇身一变为成天得跑来跑去的影剧记者,由于专长是英语,又爱听音乐,爱看电影,就主跑外语音乐、外语电影线,兼及表演艺术。
算我运气好,跑线不久就碰到大新闻,迈克尔•杰克逊将在一九九三年九月来台演出,当时这位“流行乐之王”疑似恋童的新闻尚未爆发,声势犹如日中天,他的来台肯定是各报互相较劲的大事。主管一声令下,“天王”人还没来台北,我就一连写了六篇连载稿,概述其人截至当时为止的星海生涯。前不久迈克尔猝逝,我那六篇稿子被编辑从档案中翻出,登上电子报,我一看简直要脸红,哪里是“本报记者韩良忆特稿”,根本就是英翻中资料整理。
过了三个月左右,天王来了,他的好友“玉婆”伊莉萨白.泰勒也带着当时的丈夫同行,各报纷纷派员进驻他们下榻的五星饭店,其中包括联晚,只不过“大报”都是好几位记者团体作战,晚报人力有限,就我这个菜鸟记者作先锋。我拎着几件换洗衣服住进了豪华大饭店,开始打起生平第一场真正的新闻战。因为人单力薄,迫不得已只能另辟蹊径,专去别的记者不去的地方打探消息。 迈克尔·杰克逊1996年访台 有一位台湾幸运歌迷无意间拍到照片
有天傍晚,大伙全挤在饭店大门口、车道出口等候天王出饭店,我想他既要出门总得乘车吧,就一个人逛到地下室停车场,那儿倒没什么人,只有同报系一位支持的记者、零星数字歌迷和饭店员工。我刚站定,还在东张西望时,电梯门开了,戴着墨镜、一身军服式标准打扮的天王走出来,视线似乎正朝我投来,我情急之下,开口便用英语简直是蠢呆地说:“愿上帝保佑你,杰克逊先生。”他转过头来看着五、 六呎以外的我,说:“哦,谢谢你。”我赶紧又补上:“欢迎你来台北,你觉得这里还好吗?”天王微笑着说:“I love it here, Taipei.”(台北,我很喜欢──多么制式的回答!)说完就被保镖簇拥着坐上车。
短短几句对话被我写成新闻,成了第二天晚报的小“独家”,文中却未提到我从头到尾都一副路人模样,完全未对他表明我的记者身分,而今回头一瞧,如此行径和今日的狗仔队其实相去不远。
像狗仔也好,还算不上狗仔也罢,总之我在报社站稳了脚步,煞有介事地当起影剧记者。当时大陆市场尚未崛起,台湾消费能力高,对国际娱乐企业而言算得上亚洲重要市场,我因而在短短不到四年的记者生涯中,有机会在岛内或海外近距离接触、专访过不少外国大牌演艺人员,印象较深的有日本的宫崎骏、英国的斯汀和艾玛·汤普森、美国的R.E.M.合唱团、爵士乐手温顿·马萨利斯、奥利弗·斯通、丹尼尔·华盛顿、沃伦·比蒂、基努·里维斯和后来当上加州州长的阿诺·史瓦辛格等,真的是族繁不及备载。
而同我“距离”最近的,还是迈克尔·杰克逊,那距离甚且是零。
一九九六年十月,杰克逊二度来台演唱,尽管当时他已备受丑闻困扰,但台湾歌迷依然热爱这位天王,演唱会又是大轰动,这一回更南下高雄演出,台北的影剧记者自然也紧追不舍,随之前进南台湾,这一回还多了不少电子媒体,因为就在天王两次来台间,台湾有线电视渐成气候,成立了娱乐综艺频道,出现像“娱乐新闻”这样的节目。 到了高雄后某一天,唱片公司透露天王下午可能到某卖场购物,众家平面和电子媒体记者闻风纷纷前往,进入卖场就战斗位置。我呢,没事人一样,蹓跶到卖场后方的个人清洁用品区,磨磨蹭蹭,打算买罐洗发精,南下前打包行李时忘了带,而高雄好热,晚上采访完不洗头怎么行?洗头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每一牌子的洗发精我都拿起来检查看看,好不容易挑中一罐,才施施然走向收银台。咦,怎么整个卖场静悄悄,方才闹哄哄各就各位的记者那会儿全在外头隔着玻璃窗向内张望。我往大门口一瞧,走进来的不正是戴着帽子和口罩的迈克尔杰克逊嘛,他的后方三呎处有位高大光头的保镖,亦步亦趋,四下打量。我顿时明白,这里清过场,记者全被请出门外,就剩下我这个手拎着洗发精的漏网之鱼。
保镖守在近门口处,继续警戒,我将错就错,做出一副逛大街的模样,东摸摸西摸摸,在卖场里晃荡,逐渐朝天王方前进。迈克尔买了一些光盘之类的物品后,走到钟表柜前,离我只有三、 五公尺,而保镖仍在门边。迈克尔开口向店员说了什么,很小声,听不懂英语的售货小姐一脸紧张的表情。
机不可失,我简直是冲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立,说:“可以的话,我来翻译吧。”他看了我一眼,和善的眼神似乎有点困惑,但仍缓缓地说:“请问这里有没有荧光的G-Shock?我想看看。”透过口罩传来的声音细细尖尖,有点有气无力。
我照本宣科翻译完毕,售货员拿出一只表,迈克尔接过去握在手中端详,我一看机会又来了,一面伸手半遮表面挡光,一面说:“你看,亮亮的,有荧光。”我的手盖在迈克尔露在衣袖外的手上,那里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此举大约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天王轻轻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去,走出卖场。在十几年后,迈克尔•杰克逊遽然离世后,那如同被风卷起般飘走的背影是那么的不真实,却又犹在眼前。
这条新闻我发了,却是轻描淡写,并未按当时两大影剧报的作风,炒作成“独家贴身采访”,倒不是我变得比较不狗仔了,而是对工作已生倦意,觉得影剧记者生涯原是梦,这些消费明星名流的花絮、八卦,除了茶余饭后可以闲嗑牙,对我、对别人有什么意义呢?那一回与天王的零距离接触,与其说是善尽记者职责,不如说是自觉地在演一场戏;窗外众目睽睽,我至少该扮出认真采访的样子吧。
而就在天王将再度来台的前不久,想来是因为我不务正业,到当时开播不久的台北爱乐电台采访时,大半时间在大聊特聊在家听古典乐做菜的心得,意外博得青睐,应邀主持起一个名叫“罗西尼的台湾厨房”的节目,每周末晚上在电台播音乐讲美食,偷渡我对吃东西这件日常生活要事的想法和态度,为我日后成为所谓饮食作家埋下伏笔。 迈克尔离开台湾的三个多月后,我辞去报社的工作,结束并不辉煌的类狗仔记者生涯,旋即在《中国时报‧娱乐周报》版撰写与电台节目同步同名的专栏。虽说在那以前的一年多期间,我已陆续发表过几篇食物散文,这个固定的专栏却更大力地推了我一把,让我正式踏进彼时尚有点冷清的饮食写作江湖,也促成我日后出版《罗西尼的音乐厨房》这本食书,至于这片江湖后来竟会发展成当今这般百家争鸣、各显神通的盛况,当然是我始料未及的事。
全文摘自
我们长大了,有更大的为难与困惑
幸福是猛火快炒还是细火慢炖?
韩良忆:作家、生活美食家,曾旅居荷兰,现定居台北,云游四海。喜欢简单的生活,认为生活中只要有好吃的食物、好听的音乐、好看的书和电影,平日能在家附近散散步,一年至少去旅行一次,就很好了。著有《吃东西》《在欧洲,逛市集》《韩良忆音乐厨房》《我在法国西南,有间小屋》《我的托斯卡尼度假屋》《在郁金香之国小住》《地址:威尼斯》《四季家之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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