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华人作家胡刚刚在《世界日报》连载了24期回忆迈克尔杰克逊的重磅文字。我们获得授权,也在这里分享连载给大家阅读,总有一些故事,能引起你的共鸣。
百结依然出现在我梦里,依然是儿时的模样,身穿前襟绣有石青色V字纹的宽大校服,领口露出的酡红编绳上挂着家门钥匙。
他的家,我只去过一次,为了看MJ(迈克尔·杰克逊)的MV《Who Is It》。他向我炫耀自创的“百氏太空步”,浑身关节扭成了布朗运动。他说这首歌节拍真难找,等咱们以后去MJ的演唱会,要仔细看看人家怎么跳。
那年我俩刚满十二岁。
他的无心之言令我心动过速,类似泛函分析中的卷积概念——他对MJ的狂热度以线性累加的方式持续作用于我,构成我日臻峰值的幸福感。迷恋MJ与暗恋百结,是互为独立的随机事件。我并非爱屋及乌,唯视与青睐的人志同道合为生命中不可多得的亮色。可惜我没意识到,参与运算的函数事先历经了翻转,带给我拥有未来的错觉——置身当下的我拥有的,不过是曾经的未来而已。
2009年,MJ离世的前夜,百结步入我梦里,毫无征兆地开口:“我在你生命中存在了很久,现在是道别的时候。”夏至被盲风妒雨锈蚀得悲寒彻骨,我恸哭到醒来却不知缘由,十几小时后,才从铺天盖地的新闻中,获悉了此生最不愿面对的噩耗。
繁华落尽,万念皆空。或许梦境的毁灭过于鼎沸,当现实来袭,我表现得极度沉默——数日守瓶缄口,数周茶饭不思,数月不闻流言,直到数年后的今天,我想我应该能以相对温和的笔调写出一些文字,写给曾以为时间能疗伤的我,写给不再被时间更改的爱。
是的,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爱,包括不曾奢求的爱本身。只是此刻,我仍旧无法完整倾听《Who Is It》而不落泪,每次暂停,都是我断肠的哽咽。MJ从未将此曲带上过舞台,百结与我也早已天各一方。歌词预示了现实:“The will has brought no fortune”——将来时可以无关希望,无关诺言,无关福祉,可以无关助动词而唯指遗嘱,一个代表终结的名词。当我以为故事尚未开始,开始意味着万般可能,却不知幻灭也是可能的一种,它让我在迟于太迟的时刻恍悟,一切皆无可能。
一切皆无可能。
1995年,八月,小学五年级暑假尾声。蝉的绝唱在落叶植物轻度衰败的橄榄绿中渐入佳境,我收到父母至交周叔叔出差带回的手信——LD《Dangerous: The Short Films》。狗国王、恐龙头骨、孔雀、小丑、金属管道……封面上幻象纷纶的马戏团面具后,一双汇聚高光的褐瞳从至清至净的深处望向我,以亚秒级响应速度,绘出比任何省略都深赜、比任何感叹都慑愕、比任何转折都锋利的既视感。是错觉吗?还是直觉?疑惑,惶灼,莫名的期待,像即将满溢却无从破译的咒语,不是它传递了什么,不是它传递的方式,它的致命如同它本身,来自于梦境之外,操纵关于梦的一切。星火穿越竹叶草蝶翼状的孔隙,鸣奏微小醉人的噼啪声,我感到自身某些属性即将被修改,或者正在,已经,被修改。
我不知道那是惊动爱的引力。当轰雷掣电的余波层层消散,我从混沌中苏醒。穹宇连同定义完美的绝对阈值越升越高,越推越远。灵空尽头流光飞舞,那双眼睛的主人清逸翛然,以素为绚。
之后的日子是迷幻的,潜意识自动分配给意识想MJ的比例。每此想念,袖珍的礼花都会从胸腔深处喷涌,暖流冲撞四肢百骸,将感官成数倍放大。铅笔盒盖上写遍他的歌名,课间,我伏在桌上,借噪音庇护,一首接着一首唱下去。枕套里藏有他的照片,入睡前,我对他默念我的晚安、他的早安,用微颤的指尖吻他被镜头定格的脸。他的魔力像撤除比例尺的地图,辽阔到覆陷寰宇,幽微到牵引心弦。学业繁重的童年,即使考试挤满课表,我的颦笑间也释放着自发跃迁的能量。笼罩在他的天籁之音下,我像暖巢里初生的候鸟,绒毛浸透烟虹的华髓和未知的灵性,既不会在凌日过半时,错把羲阳当作新月,也不会在玄度将满时,多虑断奏的年轮是否錾刻了万古万物迁徙过久的疮痕。
了解过经典,才能感到平庸,体会过高超,才能识别粗劣,目睹过长青,才能叹逝短暂——双眼睁开过,才不愿再合拢。MJ的伟大超越了艺术本身,与他的人格相比,他的艺术只是他所创造奇迹的一部分。珍重这份情感,也盼望有人分享,可与同龄人提及,换来的总是茫然。组成他们反馈环的,是晚间黄金时段热播剧中的檀郎谢女。我的爱慕,是他们的天书。
那时候我转校不久,同学们的见面礼让我应接不暇,今天一打绰号,明天一顿狠揍。MJ的音乐是我复元的解药。冷笑和嘲笑十面埋伏,百结送来第一个微笑。排路队时,他拍拍我书包,应激反应下,我反手摘掉他的小黄帽,进入下一回合作战状态。他无防备的眼神让我不知所措,我不由得松开拳头。随意的游戏中,我们熟悉了彼此——同爱画水粉、素描,同迷动漫《天空战记》、《北斗神拳》,同买膨化食品“奇多”、收集赠品奇多圈,同住一个社区……巧的是,周叔叔一家居然与他为邻——这条我通过周叔叔获悉他近况的间接渠道,后来成为了唯一渠道。
与百结的交谈不存在压力,偏向严肃的讨论随时欢迎插科打诨,前话未完,后话已为彼此知晓。意见相左不妨碍相似相溶,再锋利的入侵物,经过打磨,也能重生为灵蚌最强光泽度的珍珠,一如对窗的镜子对称了窗外,“Man in the Mirror”降临闭合平面里的自然界,安然若素,翻倍《埃斯塔克的房子》所拓展出的立体主义美学。
一次,英语老师批评我不带课本,目无尊长,丝毫不容我辩解:科代表头天通知改课,正选在我做值日出门倒垃圾的空隙。坚不可摧的钻石怕遇高温,没心没肺的孩子怕受冤枉。我像等待最后一根稻草压来的骆驼。千钧一发之际,百结举手,起立,打破全班三十八位见证者的默然,寥寥数语,帮我昭雪。他的举手之劳令我感动,他尔后的一次次举手之劳,将我的感动皈向依赖。我决心无条件捍卫他对我的友善。
依赖的终态,定封于某天课间操解散后,他高喊了一嗓子“Hee-hee!Ooh!G'on girl!”我怔住了,《The Way You Make Me Feel》脱口而出。他也怔住了。紧接着,我俩同时尖叫,不顾周围同学呆若木鸡——这个场面,在我上中学后读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瞬间生动还原,像截取自天堂的海市蜃楼,够不到,道不完,散不掉。
可惜,他与我的区别在于,他的心头鹿撞是单线的,因为我是MJ的粉丝,我的心头鹿撞是双重的,因为我喜欢的人是MJ的粉丝。他的另一条线,在他看来不露声色,在我看来显而易见地,拴缚在班花身上。他偶尔向我发泄对班花求而不得的怨气,我以调侃式的宽慰来压制听觉系统的消化不良,用被信任的自豪来麻痹被称兄道弟的失落。达人知命,云淡风轻,我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教育自己,安抚自己,欺骗自己。
生日那天,我鼓起勇气邀请百结到家中庆祝,为避嫌,还邀请了周叔叔比我大两岁的儿子晓远。吃蛋糕的时候,晓远问我:“你刚才许的什么愿?”百结插话:“肯定是以后去美国看MJ。”我冁然一笑,反问晓远:“你的生日也快到了,想好愿望了吗?”晓远不假思索:“当然是天天玩游戏机。”“胸无大志!胸无大志!”百结高喊。然后不知谁把蛋糕糊了谁一脸。我们笑作一团。
那是我最开心的生日。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胡刚刚,宾夕法尼亚大学计算机硕士,世界500强企业IT主管。生于北京,现居美国。清朝翰林学士胡安铨玄孙女,舞蹈家胡果刚、尹佩芳孙女。爱好绘画、写作。曾获杜伊诺城堡国际诗歌大赛最佳诗人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台中文学奖、北美汉新文学奖等。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海外版》、《北京日报》、《新华每日电讯》、《世界日报》、《Eastlit》等数十家中英文报刊杂志。《留学生》杂志专栏作家。她也是迈克尔杰克逊中文网的老会员和MJ的忠实歌迷。此前的MJ相关作品,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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