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录第一部卷二·祖父

蓝色

“洛先生是说和青阳结盟的事？”吕守愚道，“每年三千套风虎钢铠，这么大的厚礼，洛先生容我再劝劝父王。” 　　洛子鄢摇头苦笑：“不必了。风虎钢铠每制一套，从选铁到打磨，至少三年之功。我们淳国每年向天启朝贡，也只是五十套风虎钢铠，以供帝都羽林天军装备。若说一千套，就算我国禁军的兵器坊全力以赴，只打造钢铠也是赶不及的。” 　　“那……洛先生为何那样说？” 　　“不过是试探大君和下唐结盟的决心。” 　　“怎么说？“ 　　“大王子，尊父大人到底为何要和下唐结盟呢？” 　　“为了船吧。只有有船，我们才能不畏东陆海上的大军。虽然父亲也没有明说，但是我想，我们北陆造船之术低下，若是得到宛州溟洋船厂的狮门斗舰……” 　　“狮门斗舰固然快捷强劲，可是我们淳国的铁鲨楼战船也是东陆海上少有的重舰，不要说狮门斗舰，就是羽人的木兰长船遇见我国的楼战船也不敢掉以轻心。 　　“那么是通商？” 　　“若是只是为了开拓商路赚钱，购买东陆上品的刀剑铠甲，我开出的条件，大王没有理由不动心，”洛子鄢幽幽的说道，“不过三千套风虎钢铠尤然不能打动大王，那么大王和下唐结盟，应该是另有图谋，绝非说得那么简单了。” 　　“不是通商不是买船，我们青阳和东陆的交易，还能有什么？” 　　“这就是我苦思不得其解的。为何尊父大人会舍近求远，不惜触怒我们淳国，却要和远在大陆之南的下唐结盟。无论是开发商路，购买武器，或是……”洛子鄢挑了挑眉宇，“有意越过天拓海峡，我们淳国都是比下唐更好的盟友。大君绝非糊涂的人，这么做，一定有什么原因是我没有想到的，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势力，也参予其中了。” 　　“别的势力？” 　　“不知道，”洛子鄢摇头，“我在梁秋侯爷的幕府中，素来都是担当和青阳接洽的事务。这六七年来，我们淳国力图和大君商议结盟，绝非一次两次，可是都无功而返。我隐隐约约总觉得有人下手在前，暗地里和我们淳国为敌，不过这人就像个影子一样，完全无从捉摸。你只能感觉他在那里，却永远查不着他的痕迹。”

蓝色

“洛先生说的玄妙了，”吕守愚也摇头，“不过下唐这次即将出使回访的，是下唐三军统帅拓拔山月。据说他父辈是我们北陆九煵部人，难道，下唐是靠他居中联络，说动了父亲么？” 　　“拓拔山月号称东陆四名将之一，确实是名震九州的人，不过他早年出仕于天启城的皇室，后来转而出仕于下唐的百里氏。不是百里氏的旧臣，百里景洪素性多疑，应该不会很相信他吧？以拓拔山月的蛮族身份，就像奠定下唐和青阳结盟的根基，未免太高看拓拔山月了。再怎么，他不过是一个武士而已。” 　　“那如果不是拓拔山月，还能是谁呢？” 　　“下唐除了拓拔山月，就是国主百里景洪了武殿都指挥息衍。息衍和拓拔山月同为东陆四名将，名声还在拓拔之上，不过息衍和拓拔不合，若是息衍居中主持，那么出使的人就不该是拓拔。而百里景洪一个贵族公爵，就算有狮虎之心，毕竟不过是个长在深宫中的国主，我不信他能自己做成这件事。” 　　“那还能是什么人呢？” 　　“猜不透，”洛子鄢袖着手面对夜色中的，“不是百里景洪，不是息衍，也不是拓拔山月。那么九州之内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可以促成这次南北千里之盟呢？真的有这个能力的人，莫非只有坐在天启城太清宫上皇帝陛下？” 　　他随即苦笑一声：“可是皇室又为什么要安排自己的诸侯勾结北陆呢？这可不是天启的皇室公卿们想看见的。” 　　吕守愚听他说的郑重，也不敢轻忽，两人立在金帐门口，沉默了良久。 　　“那我再留无益，这就返回淳国了。” 　　洛子鄢离去前静静的看了吕守愚一眼：“大王子小心，幕后的这人，想起来真令人畏惧啊。”

蓝色

吕归尘的视线被死死的抓了过去，肚子里面咕噜叫了一声。 　　吕归尘咽下最后一块烤馕，捧起河里的凉水漱了漱口。 　　不记得多久没吃东西了，烤馕吃进嘴里，有一丝令人几乎咬掉舌头的甜味。他初拿到那块烤馕的时候，还曾怀疑这是妖魔的幻术，不过是塞给了他一块石头。这样金黄酥脆的馕，里面还裹着胡椒、肉干和茴香，只在金帐宫里才有供给。他吃了第一口，就再也忍不住，大口嚼着几乎把自己的手指也咬掉了。 　　老人就蹲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块一块馕抛过来，直到最后一块，他拍了拍手，意思是说没有了。 吕归尘摸了摸肚子，环视周围，老人象只大猴子一般蹲在很远处的钟乳岩边。他满脸都是刀削斧劈的皱纹，痴痴的看着洞顶反射的荧光，呆呆的笑。一双大手上蜷曲的指甲比手指还长，被他翻来覆去的咬着。那两根细铁链连着他手上沉重的铁铐，另一端却钉进岩石中。铁链颇长，他能在二十尺内走动，却走不出周围一片。 　　吕归尘计算着距离，缩在他碰不到自己的一个角落，悄悄的看他。老人察觉了，也扭头来看他。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河里的水哗啦一声，似乎是鱼在接近河面的地面打了个滚。 “爷爷，我吃完了，”吕归尘低声道。 　　老人对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过去。吕归尘犹豫着看着他双腕的铁链，脚下却迟迟不动。 　　老人呲开白森森的牙，比了一个咬噬的动作，而后指了指吕归尘身后的地下河。他忽然翘起自己的脚，吕归尘心里一寒。老人左脚的前一半脚掌都已经没有了，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咬去。 　　那条安静的河在吕归尘的眼里忽然变得极其可怕，他哆嗦着抱着双肩，接近了老人。 老人浑浊的双眼中透出赞许，使劲点了点头。 　　“爷爷？”吕归尘大着胆子蹭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人的眼睛就跟着他转动起来，仔细看去的时候，老人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竟是一片空白，仿佛海边贡上的干鱼眼那样，毫无生气。可是这对死鱼般的眼睛却跟着吕归尘转来转去，不由得他不怕。

蓝色

缥缈录第一部卷二· 祖父第十二章 吕归尘跌跌撞撞的往后退去，一脚踩进水里，冰寒刺骨。 　　诺大的石穴中却回荡着诡异的笑声：“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嘿嘿嘿嘿……” 　　像是千百人隐在钟乳石后一起大笑，可是真正笑的人只有一个。他是倒吊在那里的，仿佛一只古林深山的老猿，仿佛一辈子都没有修剪过的须发倒垂下来，花白散乱的长发，里面密密匝匝生着青苔。他双手抓住两根细长的铁链，临空倒翻起来，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静悄悄的吊落在吕归尘的身后，仅有一点微声来自铁链和钟乳岩的摩擦。 　　在这里见到活生生的人本来是件令人惊喜的事情，可是吕归尘的心里充满了惊骇。乍一看去，根本分不清他是人还是妖兽。他全身几近赤裸，只有几片腐朽的兽皮粗粗的缠在腰腿上，全身被荧光映得莹莹然呈碧绿色。看上去他已经很老了，可是凭着两根细细的铁链倒吊自己，那种力道绝非一般人能有的，他裸露出的躯干异常的瘦削坚实，一丝丝肌肉像是铁绳一般紧紧的拧结起来。 　　老人就那么发疯一样大笑着，笑声尖锐刺耳，像是有根针在吕归尘的脑袋里划着。 　　他扭头就想越过那条河逃走，笑声却骤然消失。石穴里又恢复了寂静，吕归尘只听见自己踩水的哗哗声，似乎这里只有他一人。他想自己是遇见了鬼魂，或是幻觉，他不敢动，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纸娃娃被捏在妖怪的掌心中，血都要冷了。 　　他忍住恐惧，一点一点的扭回头。那个老人竟然已经双脚着地，安安静静的站在他背后，他的双目变得温和有神，凝视着吕归尘，白须覆盖的嘴边似乎还有一丝笑容。 　　许久，老人向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块金黄色的烤馕。 　　吕归尘的视线被死死的抓了过去，肚子里面咕噜叫了一声。 　　吕归尘咽下最后一块烤馕，捧起河里的凉水漱了漱口。

蓝色

老人的眼睛就跟着他转动起来，仔细看去的时候，老人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竟是一片空白，仿佛海边贡上的干鱼眼那样，毫无生气。可是这对死鱼般的眼睛却跟着吕归尘转来转去，不由得他不怕。 　　吕归尘忍住恐惧：“爷爷，我想回去……你知道怎么出去么？” 　　依旧没有回答，虽然吕归尘已经近在咫尺，老人还是那么木愣愣的凝视着。 　　吕归尘失去了和他对话的信心，想要退出去，老人却忽然用力摇了摇头。 　　吕归尘心里一乱：“出……出不去么？” 　　老人肯定的点头。点着点着，他的眼睛已经象孩子那样灵动的转了起来。也不知他是如何发力的，居然由蹲坐直接凌空翻了个跟头，双手支撑着倒立起来，嘴里呵呵呼呼的狂笑，发出猿猴一样的声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清楚他是狂喜还是恐惧。 　　吕归尘被他的疯态吓坏了，却不敢动，只能呆呆的看着他翻来覆去的闹了很久，忽然又安静下来，恢复了温和的神态，对着吕归尘默默的摇头，双眼中似乎带着怜悯。 　　吕归尘腿一软，无力的坐在地下。看着老人的胡子和头发，还有那身朽烂的兽皮，刚刚松弛下来的心又满是绝望。 　　“爷爷……你在这里，很久了么？”许久，吕归尘低声问。 　　老人呆呆的看着洞顶，再没有动静。 　　没有日光，分不清昼夜。

蓝色

也不知多久，疲倦涌了上来。吃饱了也就不冷了，吕归尘找了一块高而干爽的地面上躺下，他仰头默默的看着洞顶，微弱的荧光仿佛星光跳着，而他也许再也见不到外面的天空，眼泪在脸上流着流着就干了，他想小猫一样蜷缩起来，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叮叮的敲击声惊醒的，他心惊胆战的跟着那声音摸索，回到了河边。转过一块巨大钟乳岩，他看见老人正蹲在一块光亮如镜的石壁前。老人手里持着一块尖锐的石头，正在石壁上叮叮的砍着什么。 　　“爷爷，你在做什么？” 　　老人也不知是不是听不懂他所说的，只是闷头一下一下的砍着。吕归尘小心的凑过去，才发现整个石穴的壁上，无处不是细细的白痕，每五道勾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刻满整面石壁。他颤抖的伸出手点数着那些白痕，越是数下去，绝望就越深，最后他仿佛脱力了一样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三十年……” 　　这个念头彻底击溃了他，他不知道老人是怎么计算一日的，但是若是每一道痕迹代表一日，这里的痕迹不下上万道，几乎是三十年。老人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十年！ 　　“假的！假的！”他不顾一切的喊了一起，“不会是真的！你有馕，你有馕！” 　　吕归尘忽然想了起来，这样封闭无人的地方怎么会有精致的烤馕，哪里长得麦子？又在哪里生火烧烤？ 　　“假的！假的！你的馕从哪里来的？”

蓝色

随着他的大喊，老人竟也抛掉了石头大叫起来，他像个老猴那样双手撑地在石壁上蹦来蹦去，发疯一般擂打着石壁。那块光亮的石壁敲上去竟然发出战鼓般的沉雄轰鸣声，一时几乎要把吕归尘的耳朵震聋。可是老人不顾，他只是疯狂的擂打，嗓子里发出类似野兽的吼声。 　　整个石穴中老人和吼声和石鼓的轰鸣声混在一起回荡不休，像是不知名的远古巨兽在吼叫。 　　吕归尘呆住了，却不是因为害怕。他怔怔的看着老人，只觉得他的疯狂中竟有着无法宣泄的悲怆。 　　“轰隆”一声巨响从他背后的石壁传来，吕归尘惊得猛一回头，隐约看见石壁震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砸了过来。老人不敲击那面石鼓了，他手足并用的奔向那面石壁，铁链的长度刚好足够他到达那里。他伸手一拉，两尺见方的石壁被他掀了起来。 　　吕归尘仔细看去，才发现那其实是一张锈迹斑驳的铸铜方板，方板的背后是幽深的黑洞。老人从黑洞中提出了一只铁盒，将整个铁盒抛在地下，铁盒铛铛铛的滚了出去，圆圆的，金黄色的烤馕跟着铁盒一起滚。 　　他战战兢兢的走了过去，老人默默的掀着那块方板等他。吕归尘对那个深深的黑洞看去，那是一个不知道多深的细长石道，通向看不见尽头的上方。 　　“这是……” 　　吕归尘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那个细细的石穴中回荡着送了出去，仿佛很多个人一起喊着：“这是……这是……这是……这是……” 　　他明白了，这是一个牢笼。